隐隐约约的呼喊声从不远处传来,黎皇皱了皱眉,对听到的“崔”字从心里生出不适,看了一眼该是吏部尚书的位置,中年人那天的愤怒和震惊好像从未出现过,沉默地站在原地,仿佛只是一个旁观者。
黎四皇子不知道黎皇在看什么,窥探着他的状态,又提了一句,“闻小将军无命返京,陛下”
“报金帐汗国石勒部万人入关,已至京城外百里!”
黎四皇子话没说完就咬到了自己的舌头,回头的动作差点把脑袋转到地上去,“怎么会?!”
京城外两百多里,就是北境陈兵的边关,奔马一天可到,早上各府将军收到的军报都还是没有异动,这上万人马从哪里来的?天上掉下来的不成?!
殿上的抽气声此起彼伏,信差入殿扑通跪倒,脸上全是烽火留下来的黑烟,他听到了询问,辨认不出来自谁,赶紧回答,“不、不知道!”
……说了跟没说一样。
但黎四皇子还是慌得要命,猛地抬头看向黎皇,大声道,“请陛下立刻移驾!”他巴不得赶紧迁都跑路!
先前在迁都的事上和黎四皇子站在对面的几个皇子,皆是脸色大变,纷纷出列,“请陛下移驾!请陛下点将应战!”
黎四皇子喊完,听到自己的兄弟们富有心机地又添了新的说辞,心里撇撇嘴,倒是没在这个时候抬杠。他好像突然被铁骑近在咫尺的消息揭开了眼前的一层薄纱,哪里还顾得上勾心斗角互相抹黑,深悔没有早点将国内兵力调到北境。
怎么就没人提醒他……黎四皇子心中的埋怨刚起了个头,就尴尬地停下了,他忽地意识到,不是没有人提过,只是他们都忙着夺取眼前能看到的利益,忙着落井下石或者瓜分旧部,哪里还想得起来崔相曾坚持过的事情?
当时的不以为然和看轻像变成了脸上的巴掌,让他脸色涨红起来。
武将们听到消息,第一反应是不信,其后的追问状况,如今还上朝的文臣们只在最初脸色变了变,就平静了下来,与其说是胸有成竹,不如说是早已看到的屠刀终于落下时的解脱。
黎皇走下来,年迈的身体让他行动迟缓,站到信差面前,问出他听到消息后的第一个问题,“闻飞虎在何处?”
信差趴在地上行大礼,“闻将军带兵迎战,侧翼缠斗,胜负未分,争取了时间传信回来。听闻前方已破两县。”
“两县?!”殿内的震惊嗡嗡声再次响起。边关堡垒到京城之间,直线距离就只有两个县城!这岂不是说明,边关已经破了许久?
黎皇的目光空茫了一瞬,他没有看空了一半多的文臣队伍,偏头看向儿子们和武将们。
身边是儿子们再次此起彼伏的高声提醒,想要立刻迁徙离开这个危险至极的地方的声音里满怀迫切。口中说的是关心国事,说到底不过是想要逃跑罢了,他不搭理一刻,就闹得更响亮一刻。
有人焦急得几欲癫狂,也有两股战战、快昏过去的,在这样的气氛里,只是脸色有些发白的三儿子,就入了他的眼。
“吵什么?!”
黎皇骤然怒吼,声音雄浑却显得有些中气不足,将满是嗡嗡声的朝中震慑一瞬,继而爆发出更急切的劝告声。
性命攸关,谁都觉得自己并不是胡乱吵闹。
黎皇当啷一声抽出佩剑,以完全不符合他这个年纪的身手,将最靠近他、已经直白地说出了“保存实力来日再战”、“快些离开还能活下来”的话的黎七皇子胸膛刺穿。
“陛……”黎七胸口剧痛,话没说完,黎皇抽出长剑,血顺着剑锋喷涌而出,青年跪倒在地,最后残留在脸上的,还是难以置信的神色。
乍现的血腥,让吵闹的大殿瞬间鸦雀无声。黎皇拄着长剑,喘着粗气,冷冷扫视过武将们,“封北城门,点万人出城向北应战。迁都移居之事,谁再提起,视为……叛国。”
他没有去看跪倒的儿子,崔相他都能杀,他这么多儿子,又算得了什么?
不论是文臣还是武将,看着溅在黎皇脸上的血迹,都感到一股寒意自背后爬了上来。
黎皇向前走了一步,“没听见?”
第二接近他的黎四皇子下意识退后一步,咽了咽唾沫,“是、是。”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能办什么。
五城兵马司的将领被黎皇阴鸷的目光扫过,手脚并用地往殿外跑去,黎皇收回注视,拄着剑,一步一歇地走回高处。他已经是难得的高寿了,杀一人已经让他用尽了全力,但还是挥退了来搀扶的内侍,自己一步步走了上去。
几十年前,他年少时站到了这个位置,现在也不会离开。
被惊住的武将们勉强恢复了一点神志,开始议起如何抗狄。虽然心里大多都装着逃跑或者心痛自己培养起来的兵卒的念头,但面上半点都不敢露。
皇帝疯了。没有人敢说出口,但在交流的目光里,都看到了同样的观点。
这样的压力下,议事格外顺利,几乎两刻钟里就敲定了如何调动和配合。
黎皇刚刚耗费了太多体力,坐下来只觉得疲倦,听着事情安排妥当,略点了点头,“老三随朕回宫,下朝。”
一直没怎么发表意见,甚至在前些天里属于被人无视、不看好的黎三皇子,猛地得到了所有人的瞩目。黎三皇子弯腰拜下,上前扶住离开的黎皇。
朝臣散去,吏部尚书随大流往宫外走的脚步,在黎皇的身影消失后一刻,转向了内宫。
黎皇坐辇回宫,黎三皇子步行在旁陪同,等进了寝宫,黎皇才注意到身边多了个人,他皱了皱眉,“还留着做什么,忙你的事去。”
黎三皇子不仅没有被喝退,反倒上前一步,从怀里取出一卷黄色帛书,微微笑着向坐在床沿的黎皇行礼,“陛下,用印吧。”
“退位……乱臣贼子!”
黎皇只看了一眼内容,就被气得脸上涌现血色,“来人,推出去斩了!”
他自觉喊得声嘶力竭,但体力耗费太过,实际上的声音不过如平常说话。
自他老迈后,总会疑心身边的人背叛,寝宫就只许几个平日伺候的宫婢宦官出入,除了一个深得他心的内侍,其他人在伺候完之后也得立刻离开。以前他觉得这样安心,今天却因此生出恼怒来。
寝宫静悄悄的,黎三皇子笑了笑,“陛下别误会,内侍对您倒是忠心……不过现在,应该已经睡着了。”
他又向黎皇走了一步,接近三十岁的青壮年居高临下俯视着老人。黎皇似乎是第一次发觉,自己的儿子已经长得比他还高了,他下意识摸向自己的佩剑,黎三皇子嗤了一声,“您还拿得起来么?”
黎三皇子低头看着他,握着他的手臂,“陛下,你也不想让胡人破城的,对吧?听话,少吃点苦头。”
青年的声音几乎是轻慢的,别说是对君主,对父亲也没有这么放肆的,黎皇已经许多年没有被人这样挑衅过了,气得胸膛剧烈起伏起来,电光火石之间,他忽地想通了一件事,愤怒地看着自己之前没有给过太多关注的这个儿子:
“你……是你!你怎么敢和胡人勾结?!”
黎三皇子意外地挑了挑眉,搬了小几过来,将笔墨排开,好整以暇地研墨,“这还是陛下教我的,儿不敢不听啊。”
黎皇说不清自己的等待是不是想听他反驳,但真正听到承认时,还是气得差点呕出一口血来,“你、你疯……”他手指颤颤,几乎说不出来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