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崔氏和那些从信州关离开的兵卒们的力量,兼之荆州的确平静了一段时间,东荆就更平稳了,信州关的骗局在不久前宣告破灭,闹起来的佃户和浑水摸鱼想捞一把的人破了几个小庄子,让信州许将军在黎四皇子面前丢了大脸。
冬天来临,躲税收的、造反了的、觉得过不了冬的、找地方落脚的游侠,被和大多数罪犯与乞丐一起打上了需要清理的标记。东荆收留的流民数量倒是没有太大变化,但从荆南流入的人口,就完全能看出黎国人对荆州的幻想。
而江乐山带来的消息,则是黎国信州关送来的请友好睦邻齐国的边境:东荆配合的国书。需要配合的,却是黎国颁布的无路引离开户籍所在为罪的法令,逃一州则苦役,被在边境抓住的偷渡者,守军有权当场斩杀。
但是,就像薛瑜嘱咐的那样,防民之口胜于防川,更何况是有心离开的人呢?越堵,越让人心动逆反,越确认他们说的都是谎言。她疯了才配合黎国把人口送回去杀了。
薛瑜撩开马车,按住守在车门前的魏卫河为她披上的大氅领口,站在车辕上向后望去,走在最前面的薛猛一夹马腹,快走几步,在马上躬身行礼,“殿下,一路平安。”
薛瑜轻轻颔首,“东荆便托于将军之手。之前将军所说的军中与县里合作抓捕逃犯和为非作歹之徒的事,第二卫与江长史,都会全力配合。”
外来的人多了,既是好事也是坏事,狠狠抓治安总是没错的,混混乞丐也得去打工劳改。
薛猛一愣,反应了半天才意识到薛瑜指的是什么。
冬季行动不便不好搞演武,进入荆州演习也仅限精英,之前薛瑜提过一次请军队来指导衙门官差和管理秩序,也能以此安排军队的日常活动拉练演习之类的,但考虑到抢了官差们的饭碗就作罢了,这次介入听起来,不仅是东荆,还有荆南?那可真是大好事。
“臣领命。”薛猛一抱拳。
薛瑜转向跟在后面的人群,有马车也有步行,衣着各不相同。虽说还没开始下雪,冷风一吹也不好受,她挥了挥手,“诸位都回去吧,不必送了。”
“殿下、殿下……”嗡嗡的唤声形成一片。
薛瑜一出面,刚刚的大胆呼唤声反倒没了,薛瑜却像知道这一张张扬起来的脸在等待什么答案,笑了笑,“放心,我会回来的。”
站在车辕上露出半身的少年王侯,清贵俊秀,一张脸掩在毛绒绒的领边,显得还像个孩子。但哪有这样的孩子呢?
不管出于什么心思,是表态、不舍还是不得不从众,送到这里的各姓士绅族长,神色都十分复杂。东荆变好了,也变得让他们感到陌生了,甚至他们自己也变得与过去不同。转头望去,一块块的青葱耕田看起来压根不像处在冬天,而是充满希望的春季。
东荆不是她的终点,他们这些人,也都不是她看在眼中的对手,或许,已经被外人看做上了她的战车,打上了她的徽记。他们怕襄王,却也盼望襄王能一直留下。这时候才会真正明白,先前京中士绅传信来的羡慕又复杂的态度来自哪里。
只有襄王离开时,才会让人猛地意识到她似乎并不属于这里。
若有朝一日……
各个族长都站在寒风中的车辕上,对对面的少年人躬身施礼拜别。
“最好能一直赢下去啊……”
金家主年纪大了,深深弯下腰起身时差点没站稳,抬头后看着车队离开的背影,喃喃逸出一声叹息。
从车队里分出来踏上返回白露山道路的那辆马车,与被留下的送别队伍一起返回,白露山上短暂的集中忙碌和书信往来有了终点,只是过去入冬后就开始沉闷萧条的官道上,信使频频。
284. 王驾 殿下可算是回来了
十月底, 安阳城国子监刚刚休沐,一群学生们挤挤挨挨地被放出大门。留在国子监内没考过休沐前考试,只能被迫补习的小可怜们不提, 大多数人都蜂拥着一起往城外走去。
他们背后, 国子监院外修的大厅门前几个夫子负手而立,看着学生们打打闹闹跑出很远, 留着长胡子的儒士嘴唇抖动,嘟嘟囔囔, “失礼、太失礼了!”
他身边的国子监祭酒却笑了,“年轻人嘛,活泼些才好。苏少监马上来了,我们进去等吧?外间实在有些冷,也就是年轻人受得住, 我听说他们还要赶去城外踢蹴鞠比赛,请了御科夫子过去指导呢。”
被安阳城花花陷阱留下一去不返的名士儒生们, 随着接触的书籍和知识变化, 逐渐分化到了不同的领域中, 如今的齐国子监,完全当得上齐国第一全面的教学圣地之名,连夫子们修改编撰的书籍后,都会专门标注这些书的作者来自哪里,国子监的名声愈发大了。
在师长们接受薛瑜留下的学术资格指向引导后, 聪明有天资的学生谁都喜欢, 通过成绩的量化、夫子们稀奇古怪测验判断学生的成长后,从上而下的努力,又有师长们狠抓的欺凌殴打等不良事件严肃处理,让国子监内的新老学生们在暴力行为比拼出现前就转向了另一侧:
君子六艺哪门都能拿来比试, 更别说增加的工科、医术和策论辩论这些,比试分出的高低,闭眼不认都做不到。
形成的单纯的学识比拼,让懒懒散散的风气为之一变,就好像后世学院时代总是令人怀念的一样,冲突几次后,反倒在国子监中形成的不同小团体变得亲近起来。
“阿玥,快快,你们下课太晚了,小心赶不到场上了。”站在女孩前面踮脚招手的少年急得不行,被快速跑出去的另一个小姑娘一拍肩膀,“有车呢,就你大呼小叫的,余七,你别是就想着我们输吧?”
余七翻了个白眼,“净胡说八道,我输了有什么好处?还不是跟你们这群小丫头一起被人笑!”
鸣水马车行永远有薛玥一辆马车可以租用,车门前玻璃风灯轻轻摇晃,漏下一地光影,率先上车的薛玥在同伴们为缓解紧张聊着今天的对战可能时,撩起车窗看向外面。经过改进,新式马车的窗口变成了可以卷起、也可以扣住封好的百叶窗,让冬季也不至于有寒风吹进来。
立在京城高处的钟楼边角挂着灯,尚未点燃,巨大的指针正指向酉时二刻,距离蹴鞠赛冬季第一场开赛,还有两刻钟。
钟楼的设立极大方便了南来北往的旅人,街头时不时远眺一下表盘确认时间的人,也是安阳城独特的一道风景。
但薛玥的注意力却不在指针上,目光扫过表盘上镂空的几块,“十月二十七了啊……”
白雾从唇角逸出,薛玥失望地确认了并不是二十八日。马车经过路边,一张不知是谁丢掉的简单传单,被风糊在了指路牌上,“庆祝襄王殿下返京,清颜阁荆冬礼盒,值得拥有!”
好烂的宣传词。
薛玥皱了皱鼻子,有些嫌弃开始接受外来宣传语投稿的清颜阁传单制作,留心了一下上面用特殊笔法画得惟妙惟肖的礼盒,就不再看了,一回头被几个伙伴揪住,“阿玥,你评评理,我们能不能防住对面那个陆家小子进球?”
他们早忘了议论战局的初衷,激烈争论让人谁都不服谁,互相狠狠瞪着。薛玥噗嗤笑了,“还有一刻钟半,上场见真章。”
离阿兄回来,还有一天。
襄王返京,虽然比不上之前鸣水城大疫解决后的排场,但礼部也早早做起了准备。与各地返京述职的官员们不同,十里外就候着人迎接襄王车驾。
礼部侍郎揣着手,眯眼看向远方,京中在夏季向外修了百里的官道平整,如灰色长龙一样蔓延向东,远远地,看见了一个金红色的车顶。礼部侍郎精神一震。
除了礼部侍郎,探听到襄王返京时间,京中士绅们不约而同地派出了人手,来远远看着她回来。
去时尚是初夏,回来已经入冬。
甲胄明亮的亲卫们行走间透出一股与京中禁军也相差不大的气势,马蹄声和脚步声阵阵,像踩住了所有旁观者的心脏,似有血气,威势深重。
看着这支队伍,有人想到刚接到不久的东荆打退金帐汗国强袭消息,有人想到东荆传出来的产粮量,有人想到那个从零开始的白露商街与选官考试,心中皆是一片复杂。
不管从哪个角度看,襄王都是挟大胜之势返回,威风得不得了。东荆的变化,就是薛瑜的底气,襄王回来,京中怕是又要大变样了吧?
派出来以“路过”之类的名义堂而皇之看情况的士绅家马车,在薛瑜到来前撤走,车内的管事或者贴身小厮们尚没有资格来迎接襄王的返回,他们只是忙着赶紧回去把看到的一切禀告主家。
跑在前面的探子将这些人的动向报了回来,薛瑜没放在心上。她一路走得不快,要不是皇帝给了最后期限,她还能再在路上多逛逛,弥补一下之前远赴东荆时,路上加紧赶路的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