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在他眼中简单的墨学测验,他敏锐地感受到了接待他的人的惊叹与高兴,那时还嘲笑过齐国人没见识。
可正是他觉得简单的开蒙,让他又气又怒,连进入学舍都不曾,就与引他来的学官僵在了原地。
“为何如此羞辱于我!我现在就要走,快些拿书来。”
学官扫了眼被丢在屋中的学生,自己的课刚开了头,就和这间学舍的学生一起停下,这新夫子分明来自文风鼎盛的楚国,却如此胡搅蛮缠、耽误时间,实在是让人生气。
他额上青筋直跳,压下怒气,硬邦邦道,“安郎若此时走,试讲不成,就还不是我东荆夫子。”
安五郎气得厉害,但教养让他克制住了,压着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四个字:“言而无信!”
学官气笑了,“安郎何出此言?说好的聘请要求,你一字未授,就要离开,难不成还要我们赔不是?”
“哈?”安五郎一甩衣袖,指了指门内,“你们请我来授墨家经义,我便为夫子师长!出入学堂不说尊卑有礼,也该整洁敬畏,他们呢?这真是你们上课的东荆学子,不是来凑数的腌……?”腌臜。
他把难听话咽了下去,但对面的学官很清楚他想说什么,神色愈发难看。
学官又看了眼学舍内,小心翼翼站在门前窗前的学生们。
有人衣袖上有着泥点,有人头发微乱汗湿,有人裤脚甚至小腿上还有泥痕,没有一人衣锦绣长袍,都是方便行动的短葛,一眼看去就知道他们都不是什么富家子弟。
但他们也有努力整理过捋平、扎得整整齐齐的衣裳,也有进入学舍前洗干净的双手,也会在匆忙赶到时也记得穿好鞋袜、让自己看起来尽可能干净些。
今天本不是匠人来上课的时候,有了一个墨学夫子试讲,才让同样上学的大小孩子们去通知了他们。学官知道他们都是从临近村子赶路过来的,夏季整理田地继续挖沟渠的活不少,显然其中也有刚帮着家里干完农活,就抓紧时间来上课的。
另一间学舍里,学习经义的学子们里,有穿着光鲜的,也有被明显分隔开、坐在后排同样穿着短葛的学子。但不管穿着如何,他们对待学习的心都一样真挚诚恳,努力在学习时展现出最好的一面的态度,并没有什么区别。
但新来的夫子并不能接受这些。
在争论时讲着另一堂课的县学另一个学官下了课,拦住已经气到要爆发的同僚,“人各有志。”他看了眼安五郎,“我们来上课,看到的是整整齐齐的学生,你看到的又是什么?你来做什么的,你心中清楚。”
安五郎本就对其他人去给光鲜的学子上课,自己却对着一群泥腿子心中不满,听出了拐弯抹角在骂他,在示意“请离开”时,重重一哼,“你们专程请我来,如今又要我走?你们这般欺辱于我,我非得去白露山问问你们齐国襄王,究竟是何居心不可!”
说得义正词严、掷地有声,不过是在闹事罢了。
学官们顾虑着安五郎是读书人,也是外国人,一直没有说得太过难听,谁成想竟助长了他的气焰,好像他才是那个讲道理被无视的人似的。
上课本就耽误了些时间,再耽误下去没完没了,学官们狠狠瞪了他一眼,分了一个人出去,要去请县令来。
没过半刻,出去的学官就回来了,留下的人心生纳罕,“钱县令人呢?”
学官吸了口气,看着安五郎神色复杂,嘴唇有些抖,“殿、殿下来了。”
询问的人呆住,看向安五郎,神色同样复杂起来。
安五郎笑了,“来得正好。”
刚刚疾行出来的学官,正碰上襄王府马车。带人出行来看金夫人管理育幼园的成果,然而结果还没看到,走到县衙附近,薛瑜过人的耳力就听到了有人大声说着“襄王是什么居心”。
薛瑜:???
询问了学官,薛瑜这才知道,新来的明工科夫子,不仅出人意料地是个楚国人,而且还不是正儿八经地被请来上课,而是仅仅兼任十天。
若在听到闹事前知道,薛瑜大概只会考虑,怎么保证齐国安全的情况下客气地把人留下来,眼下,却大皱眉头。
249. 猗兰操(二更) 有教无类
回去报信的学官看着好似胸有成竹的安五郎, 要不是还顾及着有学生在,着实是想不顾斯文跳起来撕了他的嘴。
安五郎施施然整理了衣袍,抿了抿发丝, 拿出与家中名士学的最风雅的姿态, 只等襄王进门,用过人的仪态气势去镇住这根据他的观察十分求贤若渴的襄王。可任他“不动声色”往门前看了多少眼, 也不见背后有人进来,不由得皱眉。
能让人回来报信, 人就应该在门前了,他进县学时也是看过的,这里到门前并不需要走多少时间。
怎么还没来?
安五郎端着的微笑却又倨傲的表情都要僵住了,和他对立的学官这才喘匀了气,看一眼对面装腔拿调的家伙, 冷笑一声,“殿下听到有人口出狂言, 让我来问问安郎。”
学官略抬下巴, “安郎自楚地而来, 又是世家子,想来,圣人所云‘有教无类’也是知晓的?”
话音方落,隔壁就传来了口称“襄王殿下”的拜见声,再迟钝, 安五郎也反应过来了。
什么礼贤下士、求贤若渴, 都是骗人的!他在这里等着襄王来,襄王压根没打算来看他!
他看着对面的学官,仍是挂着客气的微笑,却充满了嘲弄, 让他从脚底蹿上来一股怒意。好在家中教导尚约束着他,没有顿时发作,死死盯着学官,“有教无类,也得像复圣那般,可堪教化才是!”
不过是用圣人言嘲笑他,也不看看他们齐国的学生配与颜回那位复圣相提并论吗?!
安五郎:“你们同读圣贤书,一心一意教这些民智未开之人,反倒把自己教成了学舌之辈,真真可笑!我愿来为县学夫子,也是思及此处皆是读书人,应能相互印证进取,今日一见,方觉二位敢为人师,才是滑天下之大稽!”
学官先前是他们被气糊涂了,只想着对方是来教明工科的夫子,忘了他们应也念过儒家经义。想到还要让殿下提醒才反应过来,加入骂仗,他脸上就一阵阵发烫:到底还是读书不够精深,是他们学业有亏。
至于为襄王传话学舌,他完全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反倒与有荣焉。
虽然,襄王也只教了他四个字罢了。
正乐着,就听安五郎不仅没被压住,气焰更嚣张了起来,不由得脸色一冷,“殿下有命,请这位郎君离开,我东荆不需要这样的夫子。”
这话倒是真的。对薛瑜来说,能收到自己手下,这位安郎还值得去见见,可什么都不懂、眼高手低地在这里跳脚叫嚣,就引人发笑了。
一个阶级的人都是差不多的,只是教育环境不同表现有所不同罢了,见过齐国士绅对佃户平民的高傲,再看从楚国来的世家,不过是披上了一层人皮。相比较而言,倒是被薅了羊毛,如今学会了一致对外的齐国士绅,在薛瑜眼中更可爱些。
薛瑜弄清楚了情况,打发学官回去传话,刚踏入育幼园没转一圈,隔壁就又传来了声响。
陪同在她身边的金娘子看着襄王笑容忽然敛去,心下一惊,快速扫了一圈四周,没发现会有什么引起襄王不悦之处,小心翼翼提醒顿住脚步的薛瑜:“殿下,年岁更小些的孩子和女眷还在后面,现在正该学琴。”
金娘子努力推进流程,薛瑜缓和了些神色,知道以她的耳力大约是不知道隔壁的隔壁发生了什么的,点点头,询问道,“是哪首谱子?”
她在音乐鉴赏上的素养大概受了文学素养的连累,只能读懂最简单的内容,记住名字来历之类的,真要她欣赏着为之唱和却是难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