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9章(1 / 1)

“你还敢提她?”皇帝踩着他,俯视着呕血抽搐的钟大,像看着什么臭虫,身侧的拳头却握紧了,压抑着极大的愤怒,显出青筋来,仿佛下一刻就要乱拳打死钟大。

“她看见你现在这副模样,第一个揍你!要不是看在她的份上,要不是你钟家于国有功……”

他还没说完,就被钟大打断,“要不是、要不是!她死了,死了十年了!现在钟家家主是我!”

皇帝脸上的怒气只爆发了一瞬,就变成了阴云密布的平静,“宇文阿鲁巴回国路上止步,这就是你的依仗?为了这个位置,你连祖宗都不要,宁愿跑去给胡蛮狄罗人舔靴子?你许了他们什么,说!”

他一句一句越说越快,只有一双眼睛,像要吃人一般。从战场上真刀真枪拼杀出来的杀意弥漫,猛兽未动,但所有人感受着这样的杀气,都会明白他不是不想杀人,而是要将猎物折磨到死。

钟大被压在地上,瞳孔有些涣散,但还是吃力地咬着牙笑起来,“狄罗人又如何?狄罗人不过要一升一斗、一刀一枪,如今也不过是要一城一地……而你,要的是我钟家满门!要我去死,你也别想好过!太平道早早盯上齐国……鬼知道有多少年。到那时,朝野动荡,妖道横行,大齐基业,断送你手……哈哈哈哈!”

薛瑜从他的威胁中听出了不对,钟大这是认下了与金帐汗国有勾结,约莫之前是与北部做买卖,卖些朝廷不允许外流的东西,为了利益铤而走险。生意做久了,胃口胆量也都大了,就也不在乎是不是割地出去,换来出兵了。

他认了一件足够把他钉在耻辱柱上的事,就没必要遮掩另一件事。口气里对太平道也很陌生,全然不像是信众。另外,他对钟皇后的怨气很奇怪,就好像曾经前任钟家家主属意的继承人是钟皇后,而他不过是退而求其次的备选。

钟皇后其人,薛瑜并不太了解。但看钟大的样子,就知道给他留下了多大的阴影。先太子与皇后的死,除了他们的站队选择外,是不是也与此有关?

钟大像是知道自己难逃一死,放肆地气着皇帝,“嫁你后,她心肠软了。阿璟死得惨啊,好悬抢回了尸首。可我不过是让人去说了一句,请她早做准备,照拂些阿琅,阿姐的死,可怪不到我身上。要怪,就怪你这个父亲,残忍,又冷漠!还无耻!”

皇帝晃了晃,眼睛里猩红一片,声音都在发抖,“是……你?”他拿起旁边的鞭子,狠狠抽了下来,“阿璟何辜!华君何辜!”

他闭上眼。妻子跌下长阶,身下淌出大片血色,产下刚成形就死去的女婴的日子,阿璟的头颅被装在盒子里送回来的那天,好像就在昨天。

连一条衣带和发丝的位置,他都还记得清清楚楚,不曾忘怀。那时查遍全宫杀了不少人,最后也只查出来一个出事是意外的结果。

“她到死,都要朕宽和些,都在为你们说好话……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皇帝半捂着脸,声音带笑,但没人会以为他真的在笑,笑声惨烈,粗粝沙哑,比哭还难听。

钟大抽搐了一下,疼得直抽气,看着皇帝神色大变,什么气人挑出来什么往外说,“你不操心妻子,倒要说是我的不是了。一句话而已,谁晓得会那么巧?阿璟……怎么能做皇帝呢?你醉了酒,上了妻妹的床,一夜颠鸾倒凤……阿琅来得多巧啊,是不是?阿璟可以,阿琅为什么不行?!你恨我,哈,你怎么不恨自己,是你没有教好,是你蠢,是你不疼阿璟,才让阿璟不得不死在那里!是你不配为人父,为人夫,为人君!薛泰,他们死了那么久,你怎么还有脸活着,还有脸不许阿琅坐上皇位!”

他将所有事都推在了皇帝身上,好像这样就能证明自己的清白无辜。

薛瑜看到皇帝眉梢挑起,若不细看,会当做皇帝在忍耐愤怒,但有了之前常修抢上前为他按头的举动,她猜测皇帝被激怒之下,又开始头疼了。

她有些听不明白钟大的怨恨从何而来,似乎太子璟与薛琅在他眼中并不一样,是因为钟皇后留下的阴影,还是因为她有自己的想法,也教出了好儿子,而钟昭仪能够为他所控制?

“够了!”

皇帝将钟大的声音打断,连甩几鞭,犹不解气,一脚将他踹了出去,飞出很远落在地上。

钟大大口大口呕着血,但确实还活着,薛瑜估计是皇帝最后还记得收了力,没直接打死。他蜷成一团,看着皇帝的眼神冷幽幽的,充满了恶意,像是期待着什么。

皇帝大步走了出去,守在外面的薛勇进来重新捆钟大,薛瑜还要再看,就被一声轻咳提醒。她回头望见常修躬身做出了一个请的手势,“殿下,该随陛下回宫了。”

薛瑜最后看了一眼像无骨肉团一样靠在薛勇腿上、任由摆弄,脸上嘲讽笑容却始终没落下的钟大,跟着常修离开。

绕出密室,钟大已经不知被抬去了哪里,皇帝站在空空的铁马车前,身形一如既往的若山岳般高大。薛瑜走上前,轻声唤了一声“陛下”。

皇帝如梦初醒,没有提之前让薛瑜去看的整场与其说是审讯,不如说是发泄怒气、印证猜测的对话,“嗯。”

他率先迈步,刚抬脚,身子就晃了晃,抬手扶住了额头。薛瑜抢前一步,与常修几乎同时搀住他。

中年人的身躯微微佝偻下来,若山岳初崩。

薛瑜心中一片恻然,“阿耶,稍歇息会吧?”

皇帝偏头看向她,琥珀色的眼瞳里血色未褪,残忍和嗜血交织,定定看了她一会,像是在评估她到底是不是真心。

半晌,他闭了闭眼,“扶朕坐下。”

旁边就有小凳,薛瑜和常修一起扶着皇帝落座,常修飞快地为他揉按起来。被通知前来的秦思拿着药膏布条糊上皇帝脑袋,糊了黑漆漆药膏的皇帝看着有些滑稽,薛瑜却笑不出来。

秦思握着皇帝的手腕诊完脉,叹了口气,“陛下肝火旺盛,恐有惊风之兆。还是心平气和,多开怀些为好。臣研究头痛已有了眉目,但也需陛下爱惜龙体。”

薛瑜闻到了他身上若有若无的血腥味,按着秦思的指点为皇帝顺着气,眼珠一转,“陛下,莫生气啊。您听儿臣说,别人生气您别气,气出病来无人替。您若生气谁如意,况且伤神又费力啊。”

“你这诗文,念的是什么东西,简直一窍不通。”皇帝瞪了她一眼,但到底吐出了一口气,绷紧的身躯松散了许多。

皇帝目光落在远处,沉吟片刻道,“交于大理寺审问,千牛卫随行。仿简家旧例,审完了,判案前再告诉朕。”

应诺声一片。

过了一会,秦思将裹着药膏的布条解下,皇帝重新起身,挥开两人的搀扶,独自走在前方。一步一步,往前走着,有些佝偻显出老态的身躯慢慢挺直了。

薛瑜看着他的背影,忽地想起一句曾经听过的诗文。

金樽共汝饮,白刃不相饶。

钟家与皇室,在目标一致的时候可以是好伙伴、甚至是好兄弟,但目标不一致、开始危害国家的时候,皇帝下手也不会留情。

不,或许还是留了。简家旧例,也就是允许大肆审问拿人,加快速度只要一个结果。而审判时不牵连整个家族,敲掉最大的嫡脉,其他人交钱免灾,扶持弱小的分支。但被这样处理的简家犯罪并没有严重到谋反的程度,这样看,其实是轻抬了手放过的。

常修跟在皇帝身边,轻声问道,“陛下,那四殿下与钟昭仪娘娘……”

“不必告诉老四。钟氏,贬为宫人,不得出。”

常修应了一声,一行人顺着来路走出地牢,外面的月光一片凄清冷寒。

199. 走马灯 在做一位父亲之前,首先是一位……

一行人重走回政事堂, 随她过来的侍从们之前不被允许跟随,还守在外面。薛瑜对魏卫河轻轻颔首,随皇帝走了进去。屋内桌上的摆放与之前一般无二, 并没有被挪动过。她还想着按皇帝这样的处理, 京中会起怎样的风浪,该如何配合风声, 就见皇帝点了点桌面。

常修过去磨墨,皇帝将薛瑜看过的那卷帛书展开。

薛瑜很有眼色地上前帮皇帝拿镇纸压平, 就被淡淡扫来一眼。皇帝拎起笔架上一支笔递给她,“来。”

薛瑜脑中空了一瞬,绕过桌案,站到了皇帝身旁,捏住笔之前, 不着痕迹地看过皇帝握笔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