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口不能言,手不能写,会不会因为冲动暴露秘密?还是,已经暴露过了?
虽然心里有数,前医令为了自家不会因为欺君罔上满门抄斩,应该不会主动给自己罪加一等。况且,短暂回到观风阁时,薛瑜也了解了一下如今吃斋念佛闭门不出的林妃待遇,若真的暴露了,林妃的日子也没那么平静。
但他已经被以谋害皇帝的罪名抓起来了,之前没有暴露,之后在折磨中,真的忍得下吗?
薛瑜的目光往前面皇帝身上飘了一瞬,生出一份庆幸来。
幸好,现在前医令面对的是秦思。
秦思退回背后的甬道内,拉开牢门进去,居高临下俯视着前医令,“陛下宽宏,只是不允你离开,等到冬日问斩。安静些,尚能保下全族来。”
前医令沉默了,秦思俯身仔细刮掉他肩头的血痕,露出一处贯穿伤口,将旁边摆着的绿毛糊糊糊了上去,“来,再试试这个。”
再往前走,薛瑜远远看到了一辆马车。马车设计很奇怪,不同于其他马车的宽大,而是和轿子宽窄相仿,前方的车帘也不是布制,反倒是一扇门。门打开着,外面看着平平无奇,只是窄了些、与同轨的车辆大相径庭的马车内,木头包裹着一层铁板,门内黑沉一片。
与其说这是一辆马车,不如说它更像是一个放在车板上的铁笼。
回想刚刚听到的沉重轱辘声,薛瑜明白眼前这辆铁马车,就是答案。令人惊奇的是,常修明明走的方向不是声音来源,却走到了马车停放的位置,薛瑜琢磨了一会,猜测是地下建筑结构的问题,将声波折向了其他地方。
若是无人引领冒入此处,大约会一心想找到声音来处,却越走越深困其中吧。
看到马车后,前方的路越走越宽,路旁显出一处凹陷进去的小厅来。厅不是美好的花厅,而是挂着刑具的审讯之处,薛瑜要随皇帝进去,就被常修伸手拦住。
皇帝回头看了她一眼,示意她跟着常修走,“闭上嘴,好好听着。”
听什么?审问吗?这里啥也没有啊。
薛瑜跟在常修身后,绕了个圈,在她即将辨认不出方向之前,常修推开前方伪装成石壁的一扇门,“殿下,请。”
门后的小屋内没有点灯,却有两处孔洞射入明亮的光线。薛瑜走近孔洞,竟看到里面显出刚刚那间小厅来。此刻小厅中多了一人,被捆着直挺挺跪在地上,钟大身上的血污没有被打理过,就这样狼狈地跪在皇帝面前。
皇帝身边没有旁人,连薛勇也退出去了很远,从孔洞看出去只能看到他的侧影。
这间密室,原来是为了旁听设下的?
薛瑜遵循皇帝的要求,没有出声,静静看着。
薛勇带了一个小箱笼回来,为皇帝打开,取出一卷黑红交织的圣旨。将圣旨交到皇帝手中后,他上前解开了钟大的蒙眼布、耳塞和口中堵着的布料。
刚重见光明,钟大便冷笑一声,“薛泰,你害得我钟氏好苦!”
皇帝冷着脸,“苦?钟守义,朕给过你们多少机会?”他拆开手中的圣旨,砸到钟大身上,“你们好大的胆,十几年前就敢偷盗圣旨,如今还敢假传圣旨,为一己之私扰乱天下,朕实在容你不得!”
圣旨砸到钟大身上,完全散开,摊在了地上,薛瑜依稀瞥见了几个字“着西南……护驾……”,眉梢微挑,意识到这大约就是西南军异动时伍家拿到的东西。之前传来的消息里只知道是伍明的幼弟带军谋反,打出了和钟大阻拦她时一样的清君侧旗号,她原还有些诧异,不敢相信操练了多年的军卒居然会这么好骗动,如今看到圣旨,却是解了她的疑惑。
不过……十几年前,皇后还在时,钟家能偷走一份盖了印的圣旨,也足以说明当年初上位的皇帝对妻子母族防备不足了。
原主遥远记忆里见过的帝后二人,称得上一句鹣鲽情深。但若当时就立刻发现圣旨丢失,皇后大约也逃不开责罚。钟家兄弟当年偷盗圣旨,不曾考虑长姐在宫中境遇,后来要推薛琅上位,动手时也未考虑过薛琅的心意,他们的态度始终如一。
“机会?”
钟大哈地笑了,“你拿兵法对付我们,暗度陈仓之计用的真不错,你选了薛瑜,又何曾给过我们机会!你以为我们不知道你不想选阿琅吗?阿琅就是个幌子,来保护你要的老三的幌子!凭什么?凭什么薛瑜就能崭露头角,阿琅就只能被扔进军营,被教着那些忠君爱国的劳什子,把脑袋都教坏了!”
“我们钟家跟了你薛氏近百年啊,雍州半壁江山全靠我钟氏祖地出产养活,无数先祖为你薛氏基业兢兢业业,死在任上的有多少,你可曾算过?坐在我钟氏骨肉垒起的皇位上,就那么舒服吗!”
他死死盯着皇帝,胸膛剧烈起伏,显然是气狠了。吼声余音久久不散,是控诉,也是愤怒。
198. 你也配? 金樽共汝饮,白刃不相饶。……
钟大的话, 让薛瑜确定了一条之前的猜测。正是因为薛琅进入军营和钟家疏离,让还被皇帝设下的掩饰迷惑着的钟大清醒了过来,于是安排失效, 走上了鱼死网破的道路。她有些可惜, 但世事难料。
审讯厅内,皇帝踱步转了个方向, 虽还正对着钟大,但脸上神色如何, 薛瑜却看不到了。他沉默着,薛瑜却想起了之前在政事堂看到的那卷记录。
在冷酷的表象下,他会有多少痛意?钟家与皇权决定一致时,他们虽是士族,也是肱骨忠臣。比皇帝年长的钟启光能送他一幅画, 被保留至今,薛瑜不信没有丝毫情分在。意气相投, 相处多年, 这样的伙伴死去, 皇帝的心,也是肉做的。
他给了钟家上一辈死后哀荣,那时钟家二房里钟三娘已经出嫁,没多久钟许也不在了,想照拂, 也只有留给钟家兄弟的容忍。认真想想, 没准方朔的官位,也与钟三娘有关。
他是君主,不能露出软弱的一面,薛瑜看着皇帝的背影, 有些心疼。算下来,皇帝上位不到七年,年长些的伙伴没了,自己妻子没了,看重的儿子没了,怎一个惨字了得。而到了这时候,钟大还在倒打一耙,拿着错漏百出的控诉来攻击皇帝,实在是无耻之尤!
但皇帝的沉默给了钟大别样的暗示,钟大脸上浮出些嘲讽,低低笑起来,“来啊,你不就是来杀我的吗?你杀啊。”
“你不能杀我,你凭什么杀我!你杀我,就是要杀尽忠良之后,断我士族高门之血,你敢杀吗?杀了我,何人还敢为你效力,何人还敢为你献土,史书会将你这个暴君一笔笔写下,受万载唾骂!”
话音未落,一直隐忍不发的皇帝一脚将他踹倒,踩在钟大胸口,“暴君?朕所为无愧于心,无愧于江山社稷,生前纵横行事,何虑身后骂名?若杀一个你,就有你们养出来的文人口诛笔伐,那是青史对朕不住!”
皇帝伸出手,俯身握住钟大咽喉,声音冰冷,“钟家先祖都担得起一个忠字,但钟守义,你也配?”
“你这些账目里,有多少血?”他扬起薛勇带回来的箱笼倒下,厚厚的一沓纸飞出来,有的盖在了钟大脸上。极近的距离让人只能看到零星几个字,钟大睁大了眼,看着熟悉的数字和记录方式,从脚底生出一股凉气来。
“谁?是谁?!”
钟大感受着皇帝手上铁箍一般的力道,本就受伤的脖颈上撕裂般地痛着,随着皇帝一个一个字吐出来,他的呼吸渐渐变得困难,上空盯着他的眼神残忍而冷漠,像是看着一个死人。
他模糊地想起被囚车羞辱地带回京城时,听到的那些声音。
“姓钟的疯了”、“这可是叛乱造反,他们是要害死四殿下啊”等等议论声和唾骂声一路不绝,他虽合着眼,但其实都听到了。
他学了这么多年的经籍史书,自然知道真正的忠臣良将该是什么样子。他不服,他为自家委屈,他想要更多,他其实知道,自己并不是与父祖一样的人。
忠诚?若忠诚能换来优待,自然是好的,但忠诚只换来了皇帝的虎视眈眈,他的父祖们愿意低头,然后泯然众人,但他不愿。
或许就像薛瑜所说,父亲早年就看出了他身有反骨,才为他定下了这样的名字。
他知道他完了,但他不后悔。
钟大用最后的力道,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答应过……我阿姐的!”
皇帝猝然松手,给了他一拳。近距离落下的拳头,让钟大呕出一口血,本就脏兮兮的脸上更是看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