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还说着自己没钱养猪的佃户直接跳了起来,“县令,真的吗?!”
有人恍恍惚惚地看着江乐山,突然哭了出来,“真好,真好啊。”
鸣水本地人不多,大多都是颠沛流离到这里落脚的人,听到有人哭出来,大多都懂得里面饱含的辛酸。麻木的生活过了太久了,但鸣水就像是一场梦,不询问触碰过去有多痛苦,而是将未来摆在他们眼前,看到通途,看到希望。
回忆痛苦会让人珍惜现在,而努力的勇气则生长于一次次鼓励培育之中。
众人的激动在江乐山宣布第二个消息“鸣水县学将在三月开始招生”之后到达了顶峰,工坊工人们大多能认几个字,屯田客们甚至有人能写下一句话,而佃户们在他们之间显得格外笨拙些,连记录怎么种地都只能靠不断念念有词背诵。
要是认字,不说能不能参加京城胥吏考试,起码再有这种好事,能记得多一点啊!更何况他们还听旁边人说了,县学不仅教认字,还教算账,要买猪卖猪,不会算账怎么行?
如果,不贵的话。许多人已经开始思考该让家里谁去认字了。
薛瑜看着一张张虽然目的不同,但已经动了读书念头的脸,觉得真该让忧心无人肯念书的乔尚书和苏禾远都看看。
越过火光,她看到江乐山蜡黄的脸上露出一个笑,眼角泛着泪光,有些傻气,但和周围人的神色奇妙的统一了。
他是被爱戴的鸣水的县令,也是流浪到最后在鸣水留下的孩子。
篝火燃到了深夜,这里在工坊外,宵禁也难得宽容了一会,有人轻轻哼起故乡的曲调,之前还互相不认得的几方人聊起曾经的故事。围着火堆的人群位置变化了,几方人我中有你,你中有我,退出篝火的几个管事的人被送别后,像是远离了所有人的热闹,走入了黑夜中。
“他们感激的不是你。”薛瑜听到旁边的方锦湖说。
话音刚落,有人走了过来,薛瑜记得他的脸,却忘记了叫什么。老农从怀里掏出一把豆子,捧过头顶,“没有殿下,哪有我们鸣水的好日子,家里没有好东西,殿下一晚上没吃什么,拿这个垫垫。”恭敬中又带着一种亲近,好像知道她是自己人。
薛瑜道了谢,夜色里老农抬头对她咧嘴笑了。老农走远后,以为他们听不到,轻哼了一声,“谁对俺们好,俺们清楚得很!”
炒豆子没放盐,只有纯粹的豆香,数量不多,吃起来嘎嘣脆。薛瑜偏头去看方锦湖,他别开头,脸色不太好看。
“你喜欢他们什么呢?”
这句话从极近距离传来,以薛瑜的耳力,都轻得几乎听不到。
薛瑜答得飞快,“英雄和普通人,我都喜欢。”
况且,谁说英雄不能是普通人呢?用力生活的鸣水人,也可以是英雄。
方锦湖的脸色却更差了些。
148. 医学讲座(二更) 更好的未来,与守护……
第一届鸣水农学交流会圆满召开, 随着鸣水试点的田地出产越来越多,鸣水经验伴着公文飞快出现在了许多县令桌上。
在公田和屯田里得到了普及,旧的经验得到巩固和验证, 新的尝试也得到了发展, 有了成果,农学交流会的声名也越来越响亮, 从只是鸣水一县的交流,逐渐吸引来了附近想要学习经验的郡县, 又引来了不少新鲜的理念。
而在发展到第二届、第三届之前,此刻的交流会还只是老农们惦记着要早点回家尝试,或是在众人面前发言满足了心中虚荣心的一场晚会罢了。他们高兴于知道了更多,高兴于交流会上宣布的两件事,但并不会想明年是不是还会有出来见世面的机会。
因此, 准备搭农学交流会顺风车,趁着老农们都还没走, 带着徒弟们来做一次医疗急救讲座的医正, 就显得格外狼狈起来。急着回家的老农大多都没兴趣听什么“烧水少生病”, 急急就要套车背着自己行李回家。
尤其是,有人认出了医正一行是曾经来过附近治病的游医,“治死人”和“救人性命”两种说法吵得沸反盈天,旁观的其他人心里更打起鼓了。
“嗳嗳,就听一会, 不耽误你们回去!”
医疗小队想解释, 但怎么也插不进去话,只能徒劳地喊着话,希望能让人平静下来。队伍里机灵些的已经跑了出去,去找工坊管事吴威了。
好在, 除了最初拦人时被古怪眼神看过,吴威接到消息后赶来带人维持秩序,跑到前面味各个不同村子赶来的老农们引路的差役们也回来了,有经历过简家道士和医正两方问案的差役在,庸医的担忧终于被洗刷了。
医正喊得嗓子都有些哑了,被吴威搀着直喘气,“多亏了你们过来。”
吴威无奈道,“您下次不能再这样了,殿下早都说了您要办医学会或者讲别的,就让我安排下去,不跟我说,您自己带人跑出来拦人,这不是乱了套吗?都是先前定好的时间和事项,您突然插一脚过来,谁也没想到啊。”
一场交流会能够办得漂亮,看上去是在过程里讲话的人出力,但背后统筹安排的人的贡献也不少。鸣水有工作领取表这个习惯压着,绝大多数人都习惯了有新想法先报上去,然后等任务安排,像医正这样想一出是一出的,吴威已经很久没碰到过了。
医正回头望望自己累得够呛的小徒弟们,很快读出一些人脸上残留的惊讶。显然,小徒弟们跟着他出来的时候是以为这次的活动他已经向上汇报过的安排,他不禁赧然,“刚从火毒病人那里过来,光想着要留人讲讲治病,把别的都忘了。”比吴威还要年长十多岁的中年人真诚地向他道歉,年近半百心若赤子,倒让吴威不好继续责备了。
正好秩序也维持得差不多,医正和学生们走到人群中间,接过了属于他们的舞台。
随着鸣水医疗小队学到的东西变多,复杂的方法在乡间治病时简化,常见病如何判断和急救如何处理,他们都有了一番经验,讲起自己擅长的部分,医正的学徒们还现场表演起“病人”和“游医”的救治来。
开讲的时候有人心不在焉,也有人聚精会神,医正讲的内容并不晦涩,反倒极为简单,甚至里面还夹杂了附近村落的土话,一下子拉近了两方之间关系。
而与日常生活息息相关的急救表演更是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他们看着中间的动作,手上下意识摆弄起来,琢磨着等学会了,回去还能显摆显摆。
能活着,若不是活不下去了,谁又想死呢?
医正压根不是鸣水人,对医治病人能否赚回钱也并不在意,仅有的能打动他的就是不同的病症和新的发现。
和游医道士们指望着这个赚钱不同,和在太医署专门研究病症时不同,作为游医时,大多数时候他们外出行医都是琢磨如何用最少的钱治最多的病,见过被迷信仙法神术坑害以至于小病变成大病、见过寻医问药以至于还算富庶的家艰难度日,对于自己独门的一些技法自然还是不外传的,但对于总结出的《民医要略》内容,他恨不得让所有人都知道。
能救一人,就是一人。
至于这会不会影响同行们的饭碗……有着自己骄傲的医正表示:那就是他们技不如人,庸医趁早别来。
人人学急救的种子被这次来参加庆祝晚会的老农们带回了自己生活的村落,分明是庆祝,却学了一肚子新的知识。没多久,当他们各有不同运用,发现这些方法和草药真的有用,拦住他们要听话的怪老头并不是胡说八道,被急救抢下一条命的病人连春耕都不顾了,拖家带口地往鸣水工坊来,要给医正磕头谢恩。
忙着研究薛瑜丢来的新内容的医正满脸茫然,想了很久才想起来他们说的是什么,连忙拒绝,“我只是做了该做的事,要谢,就谢让我做这些事的陛下与殿下吧。”
若非薛瑜提出,他只管着薛瑜的安危,其他人不撞到眼前,他也想不起来去管。长久活在京城的珠光宝气里,很容易遗忘世间还有许多附近没有医者的人。他的学生们说跟随他学到了许多,这些病人说他救了他们一命,他又何尝不是在他们身上学到了许多?
在鸣水,“殿下”二字指的只会是一个人。
鲜少关注国家大事,只想着每日种好地、过好自己日子的佃户老农们心中,三殿下的影子和鸣水紧密相连,她像是鸣水的保护者,也像在鸣水生长的一个亲密友人。
鸣水县里学到的知识,随着十里八乡走亲戚,慢慢扩散开来。或许种地的部分还会藏着掖着,但如何救人,如何找到普通的草药救治自己,和神术是假的消息,被毫不藏私地教给了其他人,以鸣水为中心,逐渐广为人知。而那本起初还不够格印刷,医正带着学生们手抄出来的《民医要略》,也在军医和太医署分别来人后,送到了秘书省内,成为了和《齐文千字》一样的扫盲必备教材。
一个是更好的未来,一个是守护更好的未来。
鸣水的名声大噪的另一方面,却是游方来到这里的游医和道士们的日子更难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