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除了汗味,还有一股浓郁的酒气。
薛瑜望向常修,见他缓缓摇了摇头。她皱眉,忽略掉常修给的提示,上前一步,“陛下,儿不辱使命,京中士族皆已入陛下彀中。”
“嗡”
长戟斜劈而下,两把戟相撞的声音震得人耳朵发胀,有训练在前,不难猜测皇帝这一下用了十分的力气。
星光下,长戟的前端折出一点寒芒,指向薛瑜。皇帝冷淡的声音过了一会才响起,“晚了。”
什么晚了?
只听声音,完全听不出皇帝喝过酒,但他的回应又说明他的确已经不太清醒。常修抓住停顿的时间,带了披风上前,低声道,“陛下,更深露重,您醉了,该回去休息了。”
他走到哪,皇帝的长戟指到哪,僵持片刻,皇帝似乎认出了他,将长戟杵在地上,接过了披风。
常修让开后,皇帝“咦”了一声,转头望向旁边的薛瑜,像在黑乎乎一团里辨认她究竟是谁。他将长戟丢给了旁边的薛勇,自己扯扯披风,向前走来,在薛瑜面前停下,抬脚踢了她一脚,“叫阿耶。”
薛瑜没躲,踢在小腿上也并不疼,皇帝带着酒气的鼻息喷出来,有些臭。薛瑜架住他一边肩膀,皇帝毫不客气地把体重压了下来,要不是被训练过长了肌肉,一下就能把她压趴下。薛瑜彻底放弃了和不太清醒的皇帝汇报的想法,温声道,“阿耶,回去睡觉了。”
背后的常修偷偷揩了一下眼角,在两人走出几步后匆匆追了上来。
中庭到皇帝惯常住的位置不远,守着内殿的小宦官已经点起灯火,照亮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曾改变过的肃杀装潢。薛瑜扶着他走到床榻附近,皇帝自己松了手,步伐稳健地往床上走去,除了差点踩上去撞头,半点看不出醉态。
皇帝找到床在哪,迅速躺了下来,后面就是内侍们的事了,薛瑜刚要走,就见皇帝啪地睁开眼,又坐了起来。
他盯着薛瑜,“阿璟死的时候,也就像你这般大。”
不得不说,还挺有恐怖片的不祥气氛。
薛瑜一时哭笑不得,“陛下醉了。”
皇帝缓缓躺下,他摇了摇头,“你们很像。”
“大兄惊才绝艳,我如何比”这话不是拍马屁,而是从原主记忆和其他曾见过太子的人口中得到的答案。皇帝唯一的嫡子,倾注了太多心血,除了英年早逝,似乎什么都好,当得起这个夸奖。
但薛瑜在皇帝的眼神下没有说下去,她感觉到一股酸涩涌上来,低下头,“儿会努力。”
皇帝鼾声起了,薛瑜退出殿外。殿外天幕是破晓前的铁蓝色,幽暗中又有一线微光亮起,陈关已经去处理其他事情,魏卫河没有发现端倪,方锦湖望见她却怔了怔。
少女黑白分明的眼珠里带上了一点水光,但她不说,他也不问。
薛瑜对皇帝喝酒的缘由有些猜测,能醉成这样,喝的量显然不是一点。为了更好的保护身体减少发病,皇帝平日发火前都要被开导不要生气,喝酒也就是宫宴上一两杯,像今天这样,堪称罕见。
大理寺连过年都要加班,为的就是简家的案子。并案好查一些,薛瑜仗着自己也参与了案子,讨了个旁观查阅卷宗的权力。借着简家已经查出来的部分,与斛生报出来的钟家暗账找到了一两处对应。大理寺卿一瘸一拐不会是被揍的,那就只能是跪出来的,想想他离开时看见她只想苦笑的表情,和皇帝难得提起太子,大概是大理寺也查到了钟家身上。
大理寺查案进度,陈关最为了解,薛瑜撑着没睡,把从光禄寺顺路拎了夜宵加早饭的陈关叫过来问了几句。
她最初发现不对的那笔梁州军饷,顺着往下查,简家的突破口出在已经寒食散成瘾的简淳身上,当时还是一个小小郎中的简淳配合着已经病老交加死在任上的简家人,一起蛀了十几年的梁。不仅是梁州军费,各处都被动了一部分。
钟家不过是近十年分了大头的其中之一。
做坏事扫尾再干净,也抵不过盟友的一笔。
太子璟,不仅是皇帝的儿子,也是钟家兄弟的亲外甥。
薛瑜挥手让陈关离开,安静站在旁边的方锦湖不注意看仿佛是一座站着睡觉的雕像,她丢了个纸团过去,方锦湖睁眼望来,“殿下吩咐。”
从简家查探到稳住苏家顺便煽风点火,一桩桩任务他不是没有完成,而是完成得太好了。他用简家的下场证明了他,乖乖回来也安了薛瑜的心,就是人从鸣水回京后立刻倒头睡了三天,后面就变成了一架高效率任务完成机器。
薛瑜将冒上来的去查先太子与皇后之死是否与钟家有关的任务咽了下去,皱眉,“你不对劲。”
“简家完蛋了,小道士们被安置在鸣水,筛查之后从医疗队做起。愿意留下的被掳来的人观察十几天也能开工,不愿意留下的住在客店里,等简家的案子彻底了结,会有一部分钱交给他们。这都是你深入简家换来的,感觉怎么样?”
方锦湖翘起唇,“这是你安排的。”
“好吧,我深感荣幸的门客。”薛瑜怀疑地盯了他一会,没发现问题,揶揄地用从鸣水石百夫长口中听来的内容调侃一句,躺下随意道,“记得还有这个月的新面具,你可以出去了。”能做面具的人在旁边,她又处在剧烈变化的生长期里,过了这段时间,面容改变就难解释了,自然要抓紧时间压榨。
薛瑜听到门声响了一下,她没睁眼,自然没看见,方锦湖僵硬的脚步和微红的耳廓。
伴着拂晓的晨光有人睡下,有人却刚刚醒来。在雍州边缘,接近边境小郡的地方,一队十人身上绑了干草的士兵正在丘陵间快速穿梭,仿佛身上加起来几十斤的铠甲和箭囊弓箭并不存在,他们头上都带着一个古怪的长筒,即便在快速改变位置时,它也稳固地待在那里。
跑在最前方的人口中忽然发出两声鸟叫,配合多次的队伍猝然停下,除了最后的两人转身外,所有人一动未动,连刚踩到落叶上的人脚下都没发出一声碎裂声。
“咕咕”
对面山涧里响起了同样的两声鸟叫,警报解除。两支队伍很快合二为一,就地开始准备吃早饭,青烟隐入林中。他们没发现,在他们曾停留过的地方头顶上,往上五百米的山崖上,有一个黄绿色的东西颤颤挪动起来。
“咻啪!”
明显的声音惊动了下面的人,刚起身躲避,就见一方架起来的火堆被射塌了。电光火石之间,刚刚还说笑的两支队伍兵刃相向,扭打成一团,隐在高处的弓箭手抽冷子放出的涂了炭的箭,从高处射落,就算没有箭尖也够人受的。
直到一方彻底被摁倒,扯掉身上的小木牌作为输家标记后,紧张的气氛才散开。
“小狼,下来了!”
两方队长一个蹲着一个躺着,笑嘻嘻对了一下拳头,“哎呀,藏得这么好都被你们发现了。哪里露了破绽?”
赢家:“我们约定的暗号可不是两声。”
他们凑过去闻了闻射翻火堆同时带倒的鍪,水洒了一地,里面没挑干净的蘑菇碎片依稀可见。赢方吱哇乱叫,“好哇,你们想毒死我们。”
快速跑过来的两个少年人,其中一个身上背着一把与旁人不太一样的弓,干草缠绕没能遮挡住的地方,泻出了一缕朱红。输家队长抬头看了一眼,他笑骂道,“别得了便宜卖乖了!小狼,下次跟我们走,让他狠狠栽个跟头!”
小狼把从“俘虏”身上缴获的水囊拿过来,利落地重新煮饭,听到招徕,呲牙一笑,“那得听头儿的。”他将水囊剩下的一点水倒出来,抹了把脸。趴在山上躲避时的伪装和脏污全部洗掉后,一张被晒出小麦色不掩俊秀的脸露了出来,正是薛琅。
军营虽然有安排简单的扫盲,但琅并不是一个常用字,纠正了几次薛琅也就放弃了反正,小狼听起来也挺不错的。
新组建的神射手队伍并没有像起初所有人猜测的那样,直接跑到西南或是西北边陲开始练箭法。外人眼中他们还留在隆山营中,而他们则是在踏上向西道路的时候,就开始了一场漫长的训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