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锦湖看向他,淡淡道,“你功夫太弱,进不去。”
“……是。”宝善羞愧极了。
132. 书肆(二更) 为藏书出一份力……
夜晚飞快过去, 五更天敲过梆子,最后一遍巡查刚刚离开,宝善睁眼就见自家主上走了出去, 神色清明, 显是根本不曾睡下。
方锦湖没有看背后宝善复杂的表情,拍醒了陈道人, 闪身离开。凌晨的天色是浓得化不开的浓黑,简家庄园陷在黑暗里, 最靠近道观的一处土丘却是幽光阵阵,似有鬼魅横行。
这是附近佃户和远离庄园的其他士族对道观的尊敬来源之一,在被简家买下土地之前,这里曾是乱葬岗,时间推移, 幽绿色的光芒越来越盛,时不时还会平地起火, 来过这里的人往往吃不好睡不好, 还闹出过几件昏迷不醒的事, 更是坐实了此处闹鬼的传言。
再心中没鬼的人也不敢过来,原本在此处附近种地的人,在简家来买地的时候像火烧屁股一样快速卖掉。而觊觎着土地的其他士族倒不是没有心动过简家占据的一片庞大土地,但他们请不动道人,最后也只能不了了之。可以说, 在旁人眼中, 简家道观既是他们信道,也是他们保命的根源。
简家庄子范围外的人对这片土地敬而远之,对简家道观出来的道士却十分尊重。不管有钱没钱,出来遇到做法事的道士们, 总会用自家的东西换道士们念几句保平安或是其他的经文。用他们的话说,道士们为镇压邪祟付出太多,不尊重些万一被天降惩罚了怎么办?
方锦湖绕着飘荡着幽光的大片空地转了一圈,在角落等待了片刻,等到一批人推着推车出来。若是白天的道士们看到一定能发现,这里有不少人都是他们曾去驱邪过、曾去办过后事的佃户。
除了驱赶着他们的人,绝大部分推着推车的人口中都流着涎水,神色呆板,看上去完全不像一个正常人。驱赶着他们的人一个个清点过人数,确定数字没错,才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快走快走。”
摆在外面的大木桶里白汽向上蒸腾着,走过的人都会被拿水瓢从头淋下,热水起初烫了一下穿着普通衣裳的他们,但很快就反应过来,上下摸索着靠热水的余温擦洗脸颊和双手,即便水很快凉透,被风一吹人都快冻僵,也只有零星几人没有照这样做。
没有这样做的人,是推着车的人里状态最差的几个,看上去随时可能昏过去,只剩下机械地跟着周围人走,神志还在几分都说不准。快速借着热水擦洗的人怜悯又羡慕地看了一眼他们,又很快回头。
来到这里的人都会沾上绿光,走动时像被鬼攀上的小绿人,想多活几天,不听话洗脸洗手不行,可多活几天,还是日日重复这样的生活。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要是……真有鬼就好了。
监工听不到他们心中的叹息,跌跌撞撞走在最后的人感觉身旁一阵微风飘过,监工眼花了一瞬,再看还是四处绿光鬼火,心里有些发虚,催得更急了几分。
摸进隐蔽洞穴的方锦湖借着一点绿光向内走去,好像根本没把简家道观宣扬出去的鬼神之说放在心上。
入口看上去像只是一处灌木丛,实则以石板封实,人工挖出的洞内与外面像是两个世界,洞内冷得出奇,像是完全没有借封闭空间挡住寒风,反倒将冬季的寒冷浓缩在了一处,过了入口处还算平缓的一段路,前方斜向下的大洞再往前还是一段平路,放眼望去,竟是数个坑洞延绵不绝。大洞斜向下十分陡峭,留下的绳桩与背篓叠在一起,车辙痕迹只有入口一段存在,痕迹很深,显然简家已经不是第一次夜里送推车出去。
方锦湖没有牵动绳索,飘身而下,借着四处爬上来时经年累月踩出来的凹痕,借力向下。
一般人很难猜到在最接近入口的地方藏着密道,即便发现这里有高手看守,也只会当做是看守入口而非看守密道。方锦湖在即将离开洞穴向下甬道时卡住身形,闭气凝神,等待巡查的看守离开。
密道倒是没有设什么精细的开启方式,只是一般看守都会在前面坐着,想进去也没有办法,经过长时间的观察,才让他发现了早晚两次拿取食物离开的机会。
简家上面看上去是占据一座土丘修建庄园道观,实际下方的密道如蛛网,想从无数条死路和密室里找到正确的通道,只能靠知道密道存在的人带领着进入。方锦湖是第一个意外,他在密道中仿佛闲庭信步,速度却奇快,很快凭着记忆找到了昨天离开的位置,和其他地方看着没什么区别的一处石门。
路上他对远远的哭声充耳未闻,依稀的血腥味也没能动摇他向前的脚步,只有薄如蝉翼的帛布上标注出的“牢”字显示出他曾经去过那些地方。
帛布地图上除了采矿出口和矿工们回归地下的出入口外,经过验证添上了第三个开口。方锦湖挪动开口处石板的声音惊动了附近的人,他们飞快赶来,赶到时却什么都没看到。
“是跑过去野猫野狗,听错了吧?咦,师叔人呢,怎么没守着他的炉子?”
简家道观的中层弟子们嘟囔一声,又回去了,上方的炼丹炉嗡嗡作响。
为了减少声音,硬接了守着丹炉的中年道人一掌,方锦湖退得很快,在一追一逃中拐入幽长甬道,一个闪身消失不见。中年道人皱了皱眉,唤来人吩咐几句,原路返回。方锦湖悄无声息地从上方洞口边缘处起身,弯成弓形紧紧贴着洞口的身体还没舒展开来,一股温热涌上喉咙,他咽下一口血,勾唇笑起,在帛书上添了两个蝇头小字。
地下再多萤石,也是暗淡的,他仰头看了看被泥土石板遮挡了的天空。
外面,应该太阳已经出来了。
太阳不仅出来了,而且还日上三竿了。一个月不见,薛瑜被皇帝打得嗷嗷叫,硬是多了许多训练要做。
皇帝义正词严地借了禁军统领薛勇给她做陪练,虽然知道他说的增加实战很有道理,但看着皇帝在笑,薛瑜总想把他口中的“多多实战”换成“多多挨打”。
离开演武场薛瑜本想去菡萏院找薛玥,没走几步就被拦下换了个方向,这才知道小朋友也凄惨地失去了多睡一会的机会,天擦亮就要去跟着苏禾远念书,比早读抓得还严。
到秘书省时薛玥还没下课,薛瑜顺路去旁边印刷和造纸工坊看了一眼。印刷工坊处在半停工状态,雕版的师傅们坐在暖烘烘的房子里刻着木板,借着光亮,薛瑜看清已经完成的木板上写的是《论语》的内容。
继蒙书和律法条文等内容后,皇帝向教化经籍下手了。
造纸工坊里没有印刷工坊人多,只有层层叠叠的纸框和时不时就会碰到的纸浆池争取着自己的存在感,听门人说是薛瑜来了,老师傅步伐矫健地冲了出来,拉着薛瑜高兴地介绍自己新造出来的纸张。
齐纸一号、二号、三号……
他快乐地像一个孩子,不住地说着“多亏了您”。薛瑜看着晾晒成型的三号试验品,这是经过建议换上了石灰水制浆后的竹纸,质地柔韧,触手光滑,比现在市面上质量最好的纸张还要好些,更令人惊叹的是,它的价格比齐纸一号还要低一半。
纸张的价格在向极低的方向砸落,意味着书本的成本再次降低。要不是这些纸张都还被国有限制着不曾外流,只需一个照面,现在的纸张市场就会被冲击崩塌。
等薛玥下了课,还没来得及欢呼兄长竟然在外面等待自己,就见兄长上前对苏师施礼,神色严肃,两人进了屋子。被武师傅李娘子按着肩膀带出去的薛玥眼巴巴回头看过去,一步一回头,好不容易等到兄长看到她,笑了一下,刚刚被忽略的低落心情瞬间好转。
“苏师,纸价一事您可知晓?”
苏禾远被学生单刀直入问得怔了怔,“自然。”
薛瑜:“既有《论语》,何不增添《大学》《礼记》等书,以增补和论道之名,向外出售,以待名士前来?”
对于家中有书的富庶士族读书人而言,他们不缺这些书,也自有门生在族中,不屑来国子监为其他人上课,没有足够好的老师,官学式微,士族内部更追捧族学。
但把请人出山上课换个思路,完全可以开始注释解读这些经典,新的书,意味着新的理念学派发展,不管思路对不对,只要和士族名士们的思路不一样,让他们看到秉持与他们不同解读的书也能刊行天下,让更多的人接受这样的理论而不是他们认为正确的理论,自然无法忍受,撩拨到忍无可忍,辩经论道增补编书就是水到渠成之事。
这件事里唯一闹心的一点可能就是,出头的苏禾远会被当做狂悖之辈。文无第一,想要著书立传的人许多都会走到注释解说经典这一步,人多了观点多了,吵起来完全是可以想见的事,但作为第一个引战的人,苏禾远受到的攻击炮火一定是最多的一个。
薛瑜之前看到苏禾远在做《急就章》的增补修订,但到今天也没有看到成书,只能解释为他心中尚有忐忑,不敢让此书面世。相对于名声在外的名士长者,他还是个年轻人。
他有多少答应的可能薛瑜不清楚,他是秘书省少监,却也是苏氏族人。或许对苏禾远来说,让新的书籍占据市场,吸引来名士建设官学,还不如发扬光大自家族学。
但不论苏禾远是否答应,刚刚生出的这个新想法已经占据了薛瑜脑海。如果他不答应,对她来说也只是换个人去说服罢了,想做出政绩挽救学生们的国子监祭酒,很可能就是一个突破口。
苏禾远笑了一下,“你怎知我未释旁书?”
薛瑜一怔。她看着苏禾远将新的书卷从箱笼里取出来,一卷卷的书堆满了几案,视觉效果十分惊人。文雅的气质中多了一点傲然,平常能懒散到随处找地方睡觉的苏少监坐在书卷后,像一个富有四海的自己的国王。
《急就章》、《论语》、《荀子》、《中庸》、《大学》、《韩非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