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乐山看了他一眼,“我很失望。”若说辛林是工坊内工人的努力做事头名,雷小虎凭着自己什么都会一点和在佃户们之间的威望,便是佃户们的领头人,然而却将道人的鬼话放在了其他事情前面,如今这个下场,只能算他咎由自取。
破解了符纸的秘密,又看见了雷小虎师徒的下场,佃户们都警醒起来,生怕自己也成了下一个雷小虎。
有关“道法神术”的秘密一传二二传三,在薛瑜示意的刻意宣扬之下,没多久就传遍了整个工坊,曾经惊叹过的人纷纷自觉上当受骗,随着村落佃户们的外出,传遍了整个鸣水县,陈道人在县城里过往宾客盈门的住处也被泼了粪水,变成了谁都不愿接近的地方。
消息传得太远,以至于鸣水县里简家庄子上的道观都遭了连累,出门做法事都被人指指点点。
陈道人被押了下去,由陈关亲自负责审问,一场风波消弭,薛瑜看着气得不轻的医正,提议道,“后门接引流民的棚子里有记录各人的病症,我身体尚好,不如医正去看看那些病症,和在太医署所学相互印证交流,总结一二。陈道人都能总结出几个常见病症的普遍救治方子,医正一定也能想到更好的办法,在鸣水也好带出些真正的医者,免得让人下次再被骗了。”
一个高帽扣在头上,医正能承认自己连江湖骗子都不如吗,自然是不能的。
眼看吴威领着医正走了,薛瑜走进琉璃窑转了一圈。破碎石英砂和筛选石英砂的粉尘到处都是,地上是一片片正在被收集起来准备回炉重造的废品。熊熊燃烧的炉火中,烧融若岩浆般的玻璃液黏稠无比,汩汩而下,在出口被一根铁棍擀平拉长。
捏着芦苇杆试图吹起玻璃液的匠人有些畏手畏脚,他面对的只有被截流的一部分玻璃液,而更多的火橙色玻璃液则流向了出口处的黝黑铁箱。铁箱内收集足够玻璃液后被人切断,推着向外走去,新的一个铁箱被推了上来。中间间隔的时间里,一股玻璃液又落到了匠人眼前的池子中,继续着器皿定形的过程。
推走的铁箱一侧则伸到了窑外,被外面的风扇不断吹进来低温的空气。若站在窑外仔细观察,就能看到橙红色的玻璃液随着温度降低逐渐失去颜色,变得透明而平整,被人操作着穿插入箱内的无数个锋利铁片将玻璃分成了不同大小方形碎片,薄厚不一。
在火光中,旁边摆着的几个成品折射出璀璨的光芒,橙红光晕绕着玻璃,好像碗中盛了一颗太阳。再远处放着的一堆新的玻璃片则透着浅浅的绿色,熔炼玻璃之前的杂质去除始终无法达到完美,但透明度已经得到了极大的改变,与之前送到京中只能当礼盒赠品的琉璃珠天壤之别。
琉璃珠是多彩混沌的,玻璃片却是剔透的。
一炉玻璃液分配结束,满头大汗抓紧这短短的熔化时间制造器皿的几个匠人才起了身,依次上前施礼,站在最前面的却是被薛瑜留在鸣水工坊带队造马车的姜匠。
薛瑜挑了挑眉,“你怎么跑到琉璃窑来了?”
姜匠搓了搓手,“殿下莫怪,殿下让人开窑要造琉璃,他们什么都不懂,最后问到了我这里……”
这么一想也正常,薛瑜虽然给出了琉璃造法,但具体制作还是得一点点尝试,整个工坊都没有几个正儿八经学习过各种匠人技艺的工人,姜匠来了鸣水工坊,也就成了最明白各种事项的人。难怪之前还只能造琉璃珠,如今就已经升级换代变成琉璃了。
“所以,你就干脆留在这里不走了?”薛瑜似笑非笑睨着他,让姜匠一阵心虚。
比起造马车这种没什么技术含量的事情,自然是新奇的琉璃更容易出成绩。姜匠追着薛瑜道歉,总算见到殿下点了一下头,“行了,做的还不错,这次就不罚你了。不过……”
姜匠心提到了嗓子眼,眼巴巴看着薛瑜,满脸褶子的中年人做出这种表情实在说不上可爱,薛瑜也不卖关子了,“之前选人教导木匠基本功,学得怎么样?”
“懂是懂了,但有些也说不太通,臣正为这个发愁呢。”姜匠一副愁眉苦脸的表情,“不过这对殿下来说,肯定是小事一桩。”
薛瑜看着他,“都让我操心了,要你们何用?”姜匠嘿嘿直笑,等着下文。薛瑜翻出抄录后修改过许多的天工坊入门帛书内容丢给他,“去自己做做整理,三天内我要看到你开始带人入门。”
姜匠看了两眼,如获至宝。他在将作监学了不少东西,却很少有茅塞顿开之感,就好比一棵树,他的根扎在打造铁器和木匠这里,听玉匠金匠等等内容虽然也能理解,但到底不是擅长的方向。而这本书却将不同的技艺分成了几种,脉络清晰地讲述了不同技艺的使用和学习基础,其中,着重强调了数术的重要性。
虽然这本书在部分他熟悉的方向上有所疏漏,但他隐隐有种感觉,这里讲述的一切都是根,在根上发展起来的技艺,则是他熟悉的各种匠人技艺。
玻璃片还需要经过打磨和筛选,才能进入磨镜的阶段,薛瑜确定自己绞尽脑汁想起来的浮法玻璃能够使用,看了看积攒下来的玻璃片数量,应该够做一段时间的狙击镜实验了,便吩咐接下来拆了铁箱里的小框,开始尝试整片玻璃的制造。
最后检查了一下正门前的麦苗长势,确定没有在刚入冬气候不算太冷的时候被冻坏,薛瑜清楚麦苗能否存活大概要等之后化雪再看,这时候也急不得。
一行人连带一个千里送人头的陈真人回了行宫,医正借走了登记的册子,开始漫长的整理病症过程。被收拾了一通的陈真人跪在别苑里蔫蔫的,只差哭出来了。
外出打探县城“游医”行踪的侍卫也回来了,抓住了源头,再往回推追踪蛛丝马迹就容易得多。消息经过对照,这个从东边游方而来行事可疑的陈真人,在来鸣水县城和工坊之前,竟是在简家庄子的道观里住过一夜。
124. 小雪 京城真好
“……我知道的只有这么多了。”
陈道人萎靡在地上, 竹筒倒豆子一般把自己如何从东边小县一路走过来的过程说了一遍。游医本就是哪里能混饭吃去哪里,没饭吃的时候靠坑蒙拐骗赚点钱填饱肚子的职业,仅有的医德大概就是骗人也只骗富户。
虽然薛瑜觉得本质上还是因为骗穷人也骗不到什么, 但陈道人自然不会承认。
世道平稳了没几年, 边陲生乱后除了家里还有地种的,其他人都是能跑多远跑多远, 到哪里混饭吃不行呢?他也换了个地方向西走了。
前一阵子流民群里传来消息说是鸣水这边招人有饭吃,他琢磨着是不是什么富裕人家来做善事, 加上简家的道观声名在游方道人之间也不小,大家都是修道之人,混个地方住,还能从做善事的人家赚一笔,这笔买卖不亏, 他就带着自己珍藏的酒踏上了旅途。
然而到了鸣水附近,起初还好些, 他治治病骗骗人, 吃喝总是不愁, 还能混进小士族庄子做座上宾讲几句道法。可进了鸣水附近,他就发现这里的人没有那么好骗了,有时候上了门还被赶出去,别提多落魄了。
最开始他还以为是因为靠近京城,财主们都聪明些, 后来才发现哪里是人聪明, 压根就是他的骗术不如同行,人家花里胡哨吐火吞云做法事,一场下来起码好看又热闹,哪里是他这个只会玩烧纸不破的人能比的?抱着一颗同行相互促进的好学之心, 他没在远处停留,一路赶到了简家道观。
道馆里的道士说话忒不中听,不让他长期落脚加入就算了,听说他是来这里找饭票的,当即翻了脸,表示他踩过了界,要赶他出去。后来还是他好说歹说,才争取到一个机会。
简家道人说隆山上有草药,但下面工坊管的严格,一般不许人上去,他要是有本事采到药,顺便看看下面工坊发展如何,需不需要道观帮忙,有没有可发展信徒的余地,只要立了功,就能进入道观,过大家一起发财的日子。
须发皆白的老头臊眉耷眼地讨饶,“火符也都是简家拿给我的,我走江湖这么多年,要是能早点找到传说中的自燃火粉,哪还至于来求到简家道观门上,您说是不是?”
对于陈老头说的话,薛瑜心知只能信一半。之前他懂不懂火符另说,所谓采药是不是真的也无所谓,但要不是为了接近工坊,陈老头也没必要绕着圈子去接触村子里的佃户们。但他的本性显然是不喜欢工坊的,不然没必要赚了点钱就去县城里住下。光靠远观,也看不出什么内情,幸好发现得早,陈老头的传道还没有把村民们全部洗脑,进而拖工坊内的人下水。
“关起来吧。”薛瑜冷淡道,“什么时候肯说真话,什么时候再放出来。对了,医正那里应该还需要一个助手,要是他早点说真话,就捆去医正那里帮忙。”
“是。”陈关应了一声,要被拖走的陈老头脸色突变,“我真的半句假话没说!殿下,殿下你可不能背信弃义啊!”
薛瑜:“是吗?我答应什么了?”
陈老头眼神闪烁,挣扎着跪倒,“我愿意戴罪立功,我刚上山就被抓住了,还一个信儿都没传过!殿下一定想知道简家道观里在做什么、为什么要打探消息吧,我愿意回去帮殿下去看看!还有,我活了这么多年,医术也不差,愿意为殿下分忧!”
眼看情况不妙,陈老头滑跪的姿势十分标准。薛瑜忍住笑,“还是先关着吧,你上次连简家都进不去,这次难道就能留下了?太医的医术自是比你高明,我又何必留你做事?”
被客观现实打击得说不出话,陈老头哭丧着脸被拖了下去,相信会拥有一个美好的夜晚。薛瑜倒不至于杀他,不过做神棍的人谁知道有没有别的底牌,吓唬吓唬再丢给医正拿来压榨比较好。
夜色静谧,薛瑜桌前坐着的人换成了方锦湖,她抬眼看了他一眼,“你怎么看?”
方锦湖托着腮,笑盈盈望着她,“好看。”
“……”薛瑜将以前方锦湖送来的纸卷摊开,点了点最后一句“联于简亦可破于简”,问道,“去查简家,你有什么建议?”
薛瑜是在诈。方锦湖既然之前就在做掮客的过程中意识到了钟家与简家的联络,那么对简家的了解是比其他人多的,不管诈出来什么,反正她都不亏。
方锦湖:“简家倒没什么稀奇,只不过有天师落脚,深居简出罢了。”
薛瑜一怔。天师这个词可不是能随便用的,一般提及指向的都是以黄符治病闻名的天师道,但随着东齐覆灭后乱世倾轧,行走在世间的天师道也逐渐销声匿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