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还说着要去瞧隔壁度支部热闹的工部右侍郎表情僵在了脸上。
“老余,你们跑这么快作甚?被禁军清道拦了吧?左右都这个点了,下衙也不急这一会。我刚回来还要交印销假……”
后面追过来的声音在看清楚对面禁军中心围着的是谁后,话卡在了喉咙里,“殿、殿下?”工部左侍郎身后僵着一群同样结束了行宫之旅前来交接手续的工部官员,方嘉泽拿着父亲的官印,路上被左侍郎不咸不淡地应付着说话,本是生了一肚子的气,却在这一刻与身边人共感,一股被盯上的不妙预感油然而生。
薛瑜只打量了左侍郎一眼,连后面的方嘉泽都没注意。她来之前已经打听过了,工部左右侍郎被方朔一直压着,两人反倒关系不错,如今一看,的确如此。
“苏侍郎所言不错。今日皇城外城暂缓落锁一个时辰,我带了皇命前来,不如商讨出个章程,再各自回府不迟?”薛瑜说是商讨,但她率先进了衙门,其他人对视一眼,只能老老实实跟了上去。
薛瑜的所谓皇命其实就是之前皇帝写过批复盖章的修路项目,她手上没有详细舆图数据,只能做一个大概的计算,比如一节多宽多厚的路面需要多少人和多少水泥,而要去让各个世家掏钱,这样简单的计算是远远不够的,就需要工部做一份详细项目花销预算。
她只拿出来了允许修路的项目批复和水泥路的铺设计划,说服世家的部分并没有摆在两位侍郎面前,细细看了一会,工部右侍郎余庆干咳一声,“这个水泥,若当真如此神奇,修路自是可行。但是殿下,下面州郡的水利等等项目的钱,还没和乔尚书谈拢,您毕竟入朝先入了度支部,要不……”
这是开始打太极了。薛瑜笑了笑,“钱,不是问题。不过两位看这里,毕竟是天子脚下不能随意动工,我打算先修出朱雀街,其他的稍往后放放。”
她的第一句就让两个侍郎酸了一把,听到后面却又忍不住点头。钱不够就先修最重要的部分,这也是修缮时常有的手段,没想到这个看上去外行的小殿下,倒有两把刷子,莫不是在度支部盘账看出来的?
“这……临近年末,今年的大项目里本就没有修路,只修中央的朱雀街,也没有足够银钱啊。”余庆愁眉苦脸,左侍郎苏合迅速接上,“况且,没几天就要入冬,冬天土硬,修路事倍功半,倒不如今年定下来,开春动工。”
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的配合倒是很熟练,薛瑜怀疑他们两个顶住方朔也是靠这个。
她笑吟吟地点了点纸面,“所以,我才要尽快动工。明日晚上,我能不能见到费用和详细计划?朱雀街的银钱和材料不必操心,由内帑支出,其他部分的费用,亦不必二位发愁。眼看就要年末定品,陛下既已批了修路,二位却卡在这里,有未完成之事,不知会不会影响品级?”
最后一句恰恰说到了两个侍郎心里。方朔出事已经过了许多天,该打听的消息也传回来了,一个废人,一个多余的侍郎代领尚书职,调去闲职荣养简直是可以预想到的未来,如此一来,空下的尚书之位谁不眼馋?而如果没有大成绩,年末的定品就会是尚书候选的比拼。
团结的联盟顿时消散,“臣领命!”两人几乎异口同声应下来,两只手按在了薛瑜递过去的纸上,余苏二人对视一眼,从彼此眼中都看到了兴奋。
“那就拜托二位了。”
薛瑜含笑出门,看着工部衙门内点亮的烛火和被派出去叫人回城的小厮与杂役们,可以想见,工部将迎来一个不眠之夜。
99. 新衙门(二更)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作为度支部在编人员与新上任将作少监, 薛瑜回到京城也是需要去衙门里做记录的,度支部栽种的银杏叶子已经全部黄了,看上去多了几分深浓秋意。韩北甫刚刚从里面出来, 一副打了卡要趁还没有安排工作赶紧跑路的样子, 迎面撞上薛瑜。
“……殿下,吃果脯吗?”
韩北甫习惯性贿赂讨好, 薛瑜瞥他一眼,“第一天回来就不好好努力做事, 你还想着别人会高看你?”
薛瑜越过他进了门,韩北甫的笑僵在脸上,等到他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开始盘账,才隐约升起一个念头。
等等,他不是要回家吃饭吗, 怎么又开始干活了?
搬运着新一批卷宗的青衣胥吏从韩北甫身边走过,哐当放下一筐, 很快, 韩北甫就顾不上思考别的问题了。
薛瑜只是随口提了一句, 很快就没再在意韩北甫,她看着与侍郎说完话的乔尚书,拱手施礼。为了不影响屋中还在盘账的众人,乔尚书出门才笑道,“与殿下一别多日, 甚是挂念, 好在殿下吉人天相,平安回来了,不然我的谢可不知道该找谁去说了。”
“尚书是不是,胖了?心宽体胖, 看来最近度支部进展不错?”薛瑜与他往外走了几步,停在银杏树下,正好能看到里面各人的动作,也不会让旁人听到两人的对话。
乔尚书闻言扶了扶腰带,“哪里,还是托殿下的福。新换上的人手听话管用,年底了,最忙的就是我们两部,吏部看着我们天天只忙一阵子就能按时下衙,请了我两次出去吃酒打探秘诀。前两天吏部的招募胥吏文书都发到这边了,学着我们要开始考试选人。”
他把这件事当个笑话在说,薛瑜却有些高兴,观察了一会屋内忙碌的众人,肯定道,“偷懒的几个也肯好好做事了。”
乔尚书一笑,“如今胥吏能干,自然不是之前缺人做事的时候,他们若继续拖延,做不完账,大可回家去。”
“说起来还是殿下当初在殿上的敲打管用,有人觉得做得太多写信去行宫搬救兵,还被臭骂了一顿回来,后面就都老实了。”有了做事的人,乔尚书底气很足,薛瑜想起之前蝉生带回来关于乔尚书仿照她之前设立不做完不准回家制度的消息,一时失笑。
鲶鱼效应放在这种一滩死水里管用得很,懒散的鱼群被新投放进来的胥吏鲶鱼搅乱,又有压迫数据在后逼着,以前他们做事是被乔尚书求着凭心情做,如今却是要求着乔尚书给他们一个机会。
薛瑜:“若此法有用,不如尚书与吏部一起拟个折子写明变化,递上去试试看推广如何?”她听乔尚书的说法,招募选拔文书仍是只在系统内部发行,这样有好处的事,怎么能关起门做?只有户部和吏部两个部门内卷拓宽的考试选材道路还是窄了点。
“韩公并不看好此法……我会试试。”乔尚书沉吟片刻,又看了一眼挑灯做事的众人。
过去期待三皇子进入度支部想借刀完成的目标已经全部完成,甚至比他所想的好了不止一点。度支部的变化他看在眼中,若能以此解决官吏痼疾,就算被尚书令责骂也是件好事。只是如何上书,还需要细细考虑。
“殿下随我来销假吧。”乔尚书引着薛瑜进了自己的屋子。他的屋子与薛瑜之前见过的没什么变化,还是一样地无处不透着贫穷。她拿出入职时到了手上的官印,在乔尚书取出的记录卷宗上盖了印,两人闲谈两句,乔尚书忽然道,“殿下既负少监一职,兼管行宫,想来之后也无暇多顾度支。不知之后是作何打算?”
“我既入度支,自会为度支考虑。”薛瑜有些惊讶,选了句不会出错的应对,“之后如何,听凭陛下安排。”
乔尚书笑笑,他起身从木架上卷宗底部抽出一卷纸,看外表这卷纸与其他毫无区别,都是放久了泛黄的陈旧物品,“殿下之后若能惦念度支几分,便是臣的福气了。听闻殿下在习字,这首诗贴是臣早年习字时用过的,如今转赠给殿下。”
“长者赐不敢辞,但福气二字,实在重了。”薛瑜道谢接过,乔尚书说还有些杂事要处理,送她到了门前。薛瑜走出几步回头时,乔尚书还在目送她,像是没想到她会回望,脸上的犹疑被她看了个正着,很快遮掩下去,薛瑜在心中打了个问号,扬起笑容,“乔公不必送了。”
她离宫时的记录不在将作监,明天去点卯就行,薛瑜带着新得的礼物回到观风阁,在灯火展开纸卷。
“神龟虽寿……”
却是一首《龟虽寿》。纸面上隶书肃正,字字沉稳,说是字帖也说得过去。麻纸粗糙的背面与更新换代过几次的纸张手感不能比,洇墨也比后来的新纸严重,显然是一件旧物。薛瑜皱眉回忆之前看到的乔尚书的神色,可以肯定,他送出这一张字帖,绝不是为了让她练字。
可是,他想告诉她什么?又是什么事需要这样谨慎?
薛瑜把纸烘烤过,对着光照了照,又灭了灯放在黑暗里等待了一会,最终却发现纸里既无夹层,也无特殊方法写就的其他字迹。
纸面上“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与“惦念度支”的嘱咐来回在薛瑜脑中回荡,流珠来送尚衣局送来的新官服时,见到她倒在几案后蒲团上,吓了一跳,“殿下这是?”
薛瑜把盖在脸上的字帖挪开,“有些事想不通。陈关回来了?”
流珠将官服放到杌子上,走上前接过那张字帖,柔声道,“不曾,是尚衣局送来的官服。殿下这个月长得飞快,又升了品级,通天冠朝服还在赶,先送来了新的官帽和衣袍。”
十五六岁本就是快速生长期,加上之前被压得太狠,薛瑜补上了吃饭和锻炼后,出宫月余,回来所有的衣裳都短了一截。在行宫时养完伤,后面几天每天灶上都炖的有骨头汤和鸡汤来补充营养,饶是如此偶尔也会猛地晚上被生长痛疼醒。
“我没去量体,怎么衣裳就做好了?”薛瑜有些懵。
流珠掩口笑道,“林妃娘娘早早遣人回来送了对照的尺寸,又放了余量,要是不合适,婢子先补一下,明日上朝后回来再改就是。”
对哦,她还得上朝。
薛瑜叹了口气。天没亮起床锻炼和天没亮就得去听各位大臣的你方唱罢我登场,烦人指数完全不是一个等级的,但明天是皇帝回来的第一个大朝,她躲也躲不过去。唯二的好消息大概是钟大还没解除禁足,方朔瘫了也没机会上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