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天蒙蒙亮便醒来,她住的客栈不远便有一条食巷,清晨时分,便支起一个个小摊子,永嘉几乎每家都去尝过,有时候也有不合胃口的,不过大部分她都很喜欢,鲜香的小馄饨,脆香的素锅贴、豆沙馅的甜青团、清香扑鼻的桂花糖粥……

用过早膳,永嘉便也不坐马车,带着嬷嬷一路慢行至青石小巷,或是金玉器具一条街,或是纸廊巷,或是旁的,她并不缺什么,有时候也会空手而归,却也不觉得白去一趟。

到了夜里,她便去乘画舫,船行河上,来来往往的画舫船只,悠扬的琴声、婉转的苏州小曲、徐徐而来的清凉夜风中,河面被烛火照得明亮如白昼一般。

她在苏州度过了一整个炎热的夏天。

直到数月前,才打算西行去楚地的沔城尝尝当地的莲藕。荆楚是千湖之省,盛产莲藕,亦把莲藕吃出了诸多新鲜法子,永嘉所看那游记写到沔城莲藕时道,“生吃如秋梨般清甜,熟食如板栗般粉扑”。实在是看得都觉诱人。

她这一路,基本也并未特意赶路,随性而至,走到哪儿便在哪里看看,昨日听说附近云梦的泗洲寺值得一看,索性便过来了。

……

行至客栈时,已经是傍晚时分了,夕阳的余晖已经彻底隐去。

他们在客栈安顿好,小二进屋送来茶水,永嘉便也没什么架子,叫住他问,“本县可有什么值得一试的吃食?”

小二迎来送往,自是很习惯和人打交道的,见永嘉气质高贵,虽做妇人打扮,容貌却清丽雅致,半点儿看不出年纪,一看便是富贵人家方能养成的。只是身侧只有奴仆扈从,却无丈夫相伴,却又实在有些奇怪。不过他也不敢打听客人的事情,闻言便乐呵呵地道,“说起咱们云梦,虽不是什么大地方,可这吃食,这附近几个县,却是拍马都比不上咱们云梦。就说云梦鱼面,都是选最上等的草鱼鲤鱼,去脏、鳞、头尾、骨皮,剁成鱼糜,与白面、玉米面和面,再经揉、擀、蒸、切、晒等几道,吃面能尝鱼鲜,大清早的来一碗,那可真是这个!”

小二说着,忍不住拍了拍胸脯,以作保证,又竖起大拇指,逗得杨嬷嬷和几个丫鬟都笑得前倒后仰。

小二是男子,见永嘉貌美,这一屋子的丫鬟亦是年轻秀气,还有两个嬷嬷,也是和蔼,自是愈发来了劲儿,一连又说了好几样,直到楼下掌柜扯着嗓子喊了他几声,斥他又去哪里偷懒了,他才赶忙应了一句,朝永嘉等人道,“客人,掌柜的喊小人呢,就不打扰几位了,有什么事,您叫人吩咐小的一声便是。”

永嘉笑着点头,杨嬷嬷则照例给了小二赏钱,笑眯眯地道,“多谢小哥了。这赏钱你自己收着。”

云梦是个小地方,小二还未见过这般大方的客人,不过说几句吃食,便能得这不少的赏钱,乐得嘴快咧后脑勺了,连声谢过,才一溜烟小跑出去了。

几个丫鬟又是笑起来,杨嬷嬷倒也并未呵斥,公主早就吩咐过了,到了外头,便不必那般拘束了,她便也不会像从前那般严格束着丫鬟们,只吩咐丫鬟服侍主子梳头发,又安排人去借客栈的厨房烧热水。

梳洗过后,永嘉便早早躺下了,赶了一整日的路,再怎么也是累的,不过比起从前在国公府那般心事沉沉,现在的她,不过是身上觉得疲乏,精神却还是很好的。

原本她要离京时,二郎便不肯答应,永嘉倒不怪他,她也知道自己一贯体弱多病,一年到头总要病几回,二郎孝顺,担心也是正常。因此她也做了妥协,带上了二郎安排的御医,不过这一路,她竟是一次病也未生。就连在杭州府淋了雨,都只是被嬷嬷灌了一整碗的热姜茶,第二日起来就好了。

今晚守夜的丫鬟是芍药。见自家主子不困,便很机灵地把云梦县志抱来,还又点了两个烛台。

永嘉也睡不着,索性起来到炕上看县志,想到明日要去的泗洲寺,便特意翻到记录泗洲寺的那几页,一字一句仔细看着。

这泗洲寺位于圣寿山,历史久远,几经修葺,如今是附近几个县闻名遐迩的寺庙,据说很灵验。光是这县志中,就记载了诸多的事迹,什么一老人病入膏肓,梦中见一金灿灿佛像,醒来后便不顾儿孙阻拦,执意去泗洲寺,进殿便觉身子一轻,而后重病不治而愈……另有一桩,一女子丧夫,忠贞不改,后入泗洲寺拜佛,骤然晕厥,醒来后却道自己在梦中与丈夫相会,二人定下来世之约……

诸如种种,尽数记载于县志里。

永嘉本是打发时间看看,结果这一看,却是有些入迷了,等犯困了睡下后,又乱七八糟做了些关于神鬼之流的梦,光怪陆离的。

杨嬷嬷见她困乏,便道,“您昨夜没睡好吗?不如明日再去泗洲寺?”

永嘉摇摇头,那县志中所记载的事,实在把她的好奇心都勾起来了。再者,她也不是很累,就还是定了今日。

杨嬷嬷也没再多劝说,服侍她起来了。

早膳是在外面用的,一家老面馆,祖孙三代,现在已经是第三代接手的面馆生意。一行人吃的云梦鱼面,护卫们都是男子,人高马大的,光吃一碗细面自是不饱,又去隔壁的食肆买了些米粑和猪油饼。

用过早膳,便朝圣寿山方向去。清晨的秋风凉爽,气温正是适宜,一行人不疾不徐攀山,到泗洲寺时将近午时,寺庙的僧人迎他们入内,边走边道寺中有素膳等等。

永嘉却有些漫不经心,她缓步走在寺庙廊道间,不知为何,觉得有些莫名的熟悉,入了大殿,入目便是正中间那座金身佛像,供桌上摆着鲜果糕点,正中间的鎏金香炉里,几只香正缓缓地烧着。

这正殿,给她的熟悉感更甚。

可永嘉确定,自己从未踏足云梦县,更不曾来过这泗洲寺才是。

永嘉仰脸,望着那金身佛像,佛双目半闭半张,低垂着眼,仿佛俯视着众生,似悲悯,仿佛在倾听着这大殿中来来去去的芸芸众生的心声。看着人来人往,听着众生所求。

从正殿出来,永嘉仍有些心不在焉,素膳也只用了些,离下山的时辰尚早,午后又是寺庙中僧人诵经的时辰,她便跪坐于蒲团上听经。

经幡被风吹得卷动着,诵经声低低的,声声入耳。永嘉听着那诵经声,觉得心里慢慢地安定了下来。听过经,她起身出去,经过侧殿的时候,见几个僧人将一尊佛像搬出,与他们在廊道中狭路相逢,永嘉便给僧人让路。

为首年轻僧人朝她道谢,“多谢施主。”

永嘉微微颔首,看了眼那尊佛像,问,“是要搬去别的大殿吗?”

僧人解释道,“这尊佛像佛足略有破损,叫信众指出来了。虚先搬去别处,以免冒犯菩萨。等新佛像筑成,再行迁礼。”

永嘉朝那僧人指的地方看过去,佛像的足部的确有破损。她轻轻点点头,避开让僧人搬着佛像走了。

回到厢房,永嘉便吩咐杨嬷嬷,叫她去与寺庙主持说,她欲捐资建那佛像金身。这事她吩咐下去,便也没有放在心上,临到下山的时候,却见寺庙主持闻讯前来送她,合掌谢她的捐银。

永嘉笑了笑,道,“既让我碰上了,便也是我的机缘。主持不必相送了。”

主持又行单掌礼,而后道,“贵人幼承庭训,规行矩步,必能得偿所愿,欢愉盈身。”

永嘉听得一笑,并未太过当真,她毕竟捐了这么多银子,主持自然是捡好听的话说。她听听也就罢了,真当真可不兴。得偿所愿,欢愉盈身,过去那几十年,可实在称不上如此。

她只轻轻一笑,道,“多谢主持。不过我此生并无他求,惟愿亲人平安。这余下半生,能自在快活些,便很足够了。”

至于其他的,她不求,也不想。

辞别主持,一行人下了山,回到县城客栈,已是夕阳西下的时辰了。此处县令治理得不错,小小的县城竟还有夜市。永嘉便也跟着凑了热闹,直到夜深才回了客栈歇下。

许是白日里上山下山的缘故,永嘉很快便睡着了,翌日被杨嬷嬷叫了几声,才浑身酸疼得坐起来。

杨嬷嬷有些心疼,替她揉着胳膊和腿,边道,“定是昨日爬山累着了,听守夜的丫鬟说,您夜里翻来覆去的……”

永嘉听得这话,微微一怔,脑海中浮现起昨晚的梦。

梦里,她仿佛置身于泗洲寺,除了她,还有一个人。那人跪在蒲团上,面前摆着一个金丝楠木的匣子,不知装了什么。那人跪着,虔诚地叩头,额抵着青石板许久、许久。久到她都有些不耐烦了,打量起那人的样子,他低着头,看不见面容,背影瘦削得很,总觉得袍子都宽宽松松的,身上有一种压抑寂寥的感觉。

“公主早膳想用点什么?”杨嬷嬷忽地问道,永嘉回过神,就见杨嬷嬷继续絮絮叨叨道,“不如不要出去了,奴婢叫人买回来也是一样的……”

永嘉心不在焉地点头,答应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