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则说罢,抬步走出了屋子。门口的嬷嬷看他出来,忙因他去阿芙和孩子处。他到的时候,孩子已经在阿芙怀中沉沉睡去了。阿芙侧躺在榻上,轻轻拍着孩子的后背,看见陆则进来,才小心地坐起来,他伸手过来,握住她的手,阿芙怕吵醒孩子,便压低声音问他,“你怎么不多陪陪母亲,难得回来一趟……”

说着,阿芙忍不住叹气,“我觉得母亲这里还是冷清了些,国公爷又常年不归。我们能不能接母亲入宫住些时日?我看母亲倒是挺喜欢元哥儿……”

她说话时,陆则一直没有作声,只是抬手把她拥进怀里,阿芙柔顺靠在他的肩头,抬眸看男人的神情,总觉得很沉重,她不由得轻轻晃了晃他的手,轻声问,“夫君,怎么了?”

陆则垂眸,淡声道,“我方才和母亲谈了她和父亲的事。”

江晚芙坐直了身子,抬眼认真听着。

陆则继续说下去,“其实小的时候,我一直以为,母亲与父亲,和这天下的夫妻一样,没有什么区别。父亲虽有妾室,可也很少去……二人聚少离多,可母亲也一直守着明嘉堂。即便不算很亲密,也是相敬如宾。慢慢长大些,我才渐渐明白了,父亲有父亲的苦衷,母亲有母亲的难处,他们在一起,是因为责任,因为利益。可能也有过感情,只是终归还是消磨得变了模样……这些年,母亲一直过得很压抑。与其到最后,彼此怨恨,倒不如干脆分开罢。”

“其实,”陆则抬眼,道,“和离的事,是父亲提的。去苏州前,我收到父亲的信。他在信中说,母亲嫁给他多年,愁闷多过欢愉,他亏欠母亲良多,如若母亲想要和离,他愿放她自由……”

其实陆则知道,父亲并非不爱母亲。前世母亲死于宫中,父亲帮着他一起灭了蒙古瓦剌后,名义上战死沙场,实则带着母亲的骨灰走了。

他临走前,对他说,“其实你母亲是最爱自由的。只是她生在这宫闱之中,看似享着公主的尊荣,却也因此被束缚了一生……我想带她去看看她生前未见过的风景。”

只是,皇室公主和卫国公府世子之间,始终不会只有爱,掺杂了太多,感情也就不纯粹了。

几日后,一封和离书递到了陆则的案前,他打开看了会儿,还是叫了人进来,淡淡地吩咐,“送去宣府。”

信送到陆勤手里,正是宣府最冷的日子。

他巡视边防回来,厚厚的靴子湿透了,结了厚厚的冰,管事赶忙叫人端了火盆进来。宣府条件恶劣,自没有京中那样的条件,陆勤也并不在意,脚踩在火盆边的木架上,等冰稍融一些,才能脱去靴子。

管事穿着厚重的袄子,气喘吁吁跑进来,说话时还带出一阵阵的白气,道,“国公爷,今日中午时候,京中送了一封信来。”

陆勤闻言僵了一瞬,抬手接了过去。

管事把信递过去,就立在屋里候着,怕主子有什么吩咐。可站了半天,却见陆勤看着那信,似乎有些怔怔的,连靴子烧焦了都未曾察觉,管事忙着急提醒,“国公爷,您快抬脚,您这靴子”

陆勤回神,低头看了眼靴子,把信收进衣襟胸口处,起身踩灭了火。

管事匆匆跑出去拿靴子,陆勤也没有理会,去了书房,把那封和离书取出来,慢慢地平铺在桌上,淡着脸,一点点抚平了褶皱。

可能是手冻僵了,花的时间久了些,到最后,他的指尖划过“妻:永嘉”那一行小字,抬手执笔,在另一侧空着的地方,落下几个字。

夫:陆勤

……

一个多月后,和离书被送回京城。

卫国公与永嘉公主和离一事,并未掀起很大的波澜,一来有陆则压着,没人敢触他的霉头,二来,或许是同为公主的刘明安死前的那一番辱骂,即便是最看重繁文缛节的朝臣,也没有对此提出什么异议。

同陆勤和离,永嘉便不再是卫国公夫人了,自然也没有理由继续在明嘉堂住下去,她去拜别了陆老夫人。当日永嘉决定和离,第一个便告诉了老太太,老人家并未阻拦她,而后也没有劝过一句,到今天,才握着她的手,对她说了一句,“公主,您往后照顾好自己。”

永嘉鼻尖一酸,眼眶微微湿润,其实她嫁到卫国公府多年,老夫人对她很照顾了。她轻轻点头,低声道,“您也多保重身子。”

她没有说我会来看您这种话,她这个人,总觉得一旦说出来,就一定要做。可是,她大概此生都不会再踏进卫国公府了,所以还是不要说了,也不要叫老夫人惦记她了。

拜别陆老夫人,永嘉便从卫国公府搬了出来。

陆则本想请她入宫住,却也被永嘉回绝了,皇宫早已不是她的家了,至于儿子说另建长公主府的事,永嘉也没有应允,她在自己名下的一个园子里,度过了此生最自在轻松的一个冬天。

晾晒了许多的红梅,还给宫中的儿子儿媳送了些……大年三十那一晚,她还着丫鬟嬷嬷做了饺子,做得不大好看,煮的时候还破了许多,本着自己不嫌弃自己的手艺的想法,永嘉舀了一大碗,结果把自己给吃撑了。

年三十夜里一直听到爆竹声,她迷迷糊糊地也没睡多久,第二天中午才爬起来,抱着被褥在床上发呆,脑海里忽然冒出来个念头。

她想出去看看。

去看看名山大川,去走走窄巷小道,总之不是在一个地方窝一辈子。

第208章 永嘉X陆勤(二)

秋阳杲杲, 远处沉湖里,残枝枯荷,歪歪斜斜地立在浅塘淤泥中, 秋风拂过, 芦苇荡犹如落雪一般,飞絮漫天。

火红的夕阳映照在湖面上, 一片橙红绛紫,于这肃杀的秋季里, 显得热烈。

进县城的官道上,几辆马车正以不疾不徐的速度缓缓前行着,护卫在马车两侧的十余男子,皆精悍勇猛, 远远看着便叫人不敢招惹, 有从旁经过的马车,纷纷多看了几眼, 猜测着, 不知又是哪位贵人去云梦拜泗洲寺。

却见那马车忽的缓缓停下了。

马车上走下一中年妇人, 带着一护卫, 朝回走了些许路,来到官道侧茶水摊子旁, 却未入那茶肆,而是停在一卖梨老妪面前, 似是与那老妪交谈了些什么,过了会儿, 便带着满满的一篮子秋梨朝回走。

至于那老妪,则还千恩万谢的站在远处。

这买梨人便是随主子出行的杨嬷嬷了,她拎着梨爬上马车, 坐稳后,马车又缓缓朝前行去。杨嬷嬷将那梨简单擦洗后,装进木盘中,摆到马车中间的小桌上,笑着朝马车中人道,“公主尝尝这梨甜不甜。那老妪自家院子里种的,今岁年景好,结了许多果,家里吃不完,索性拿出来卖了。一家子都以种地为生,也未卖过,更不知如何叫卖,都打算原样带回去了。老人家听奴婢说要买,高兴得不得了。”

“秋梨最甜,也养人。”永嘉选了个不大不小的,也不嫌弃什么,就大大方方咬了一口,果是汁水清甜,咬上几口,一点梨渣都无。不过这样多的梨,她一人是决计吃不完的,果子便是要新鲜才好吃,便道,“剩下的,等到了云梦,便给大家分了吧。”

一路上皆是如此,杨嬷嬷也早已习惯了,笑着答应下来。

永嘉吃了梨,用湿帕子擦了手,继续翻看起云梦的县志。一县的县志,自然是外面买不到的东西,属于官方文书,都存放在各县的县衙书库中,她这里的,却是数月前从京中寄来的。

可能是以前循规蹈矩,被约束久了,永嘉都未曾想过自己会这样任性,不过是一时兴起的念头,竟也就那样付诸实践了。

正月十五后,她便告别了儿子儿媳,从京城出发,没出门的时候,觉得天地广阔,大好河山,可去的地方数不胜数,可真出了京郊,那股子兴奋劲儿过去,永嘉却又不知自己第一程应去哪里了。

还是翻游记时,偶尔读到一篇关于虎跑泉与雨前龙井茶的文章,便临时起意,去了趟杭州府。在那里,她脱下了华服,跟着当地的茶户去茶山采茶,细雨朦胧的清明时节,哪里都是潮湿的,即便不下雨,穿梭在浓郁中的低矮茶树间,不消片刻,春衫也浸润湿透了。

绵绵春雨里,她跟着茶户采茶,学着制茶,折腾了半月有余,才得了一小盅的雨前龙井。凌晨时分出发去虎跑泉取泉水,满满的一瓮清澈泉水,煮开后烹茶,配着当地农户晒的地瓜干吃,大俗即大雅,屋外春雨淅淅沥沥,屋里茶香四溢,实在是惬意快然。

从杭州府离开后,永嘉又取近道去了吴中苏州府。

她去了苏州府的纸廊巷,与永嘉想象中的不一样,当地虽也有颇大的纸坊,但亦有许多小纸坊,前店后坊,往往是家中男子在外售卖,妻子带着女工于后宅制笺,麻雀虽小,却称得上五脏俱全。且这般的小作坊,往往售出的苏笺各异,不乏极具趣味的。

苏州府热闹,她待的久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