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芙心枕着手肘, 睁眼望着破窗外清冷冷的月亮,静默了半晌方道:“我只是觉得不公平。”
凭什么有神三万年曝尸斩天台,有神在人界轮三万年孤苦下贱命,有神却能独坐高台,占尽香火尸位素餐?
沈芙心阖眼。她这侥幸重来的一生,或许也是全凭着不公平三个字强争来的而已。
月色幽微,她就着树梢浅浅的蝉鸣昏昏沉沉睡了过去。或许是日有所思日有所梦的缘故,沈芙心又梦见了前世那尊断在雪泥中的神像。
三百年前,沈芙心初入青帝灵山,不光伏剑仙学的那帮同学嫌她厌她,赵览萤与喻湛虚的存在更是令她的处境雪上加霜。
她背着那柄不肯为她所出的本命剑,在某个落雪的冬日告假归家,行到半途,却有传信灵雀停在她肩头,啄她青丝
故藤仙人不许她回去,于是沈芙心无处可去。
想到归家后将要沁在雪里的膝盖和道道剑伤,沈芙心想也不想,改道去了仙界以东某座人迹罕至的山林。
山林很大,因着深处有蛇沼的缘故,无仙在此定居或清修。她一路踩着埋在大雪中的树枝,在林中打着转地劈劈砍砍,越走越深,却在快至蛇沼的某处地方被只木桩子绊了个趔趄。
沈芙心用灵力将这只木桩连根拔起,随手碎成齑粉。
奇怪的是拔木桩时,她费了好大一番功夫。这桩子像是天然长在此处,也不知嵌在泥里多少年了,拔出来时带出好大一片泛着泥腥气的硬土,而土下竟然塌陷出了一座小小的空巢。
大雪如鹅毛飘飞,很快沁进巢中,沈芙心蹲下身,从雪泥里拔出一尊断头的破烂神像。
这是尊女神像。
沈芙心随手用袖子拭净她身上斑驳的泥渍,用手掏了掏土里的空巢,果然碰到一截硬邦邦的断瓷。
她摸出她不知是被人为拧断还是被土压断的头,安在空荡荡的脖颈上。
许是因为年岁久远的缘故,这尊神像的面目已然斑驳得看不太清了,沈芙心只能勉强揩净她沉静凛冽的眉眼。
竟然能在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拾到神像,也是有缘。
沈芙心手边没有香烛,便化了雪水将这尊女神像彻底洗净。洗至神像底座时,她看见一行精巧的行楷,上书“天上天下第一剑仙”八个字。沈芙心笑了,将这位天上天下第一剑仙放在方才被自己砍断的树墩上,起身折来一段梅花,祭在像前。
大雪压断树梢,纷纷崩塌。沈芙心在满地落雪与冷香中拜了拜神像,自言自语道:“我想实现一个愿望。”
沈芙心的声音回荡在落雪声与花开声里,她太累太难过了,允许自己今日蠢一回,于是坐在原地想了又想是许愿让赵览萤先戳自己一百剑,然后对仙界宣布自己是个金玉其外的控制狂,还是让喻湛虚这个神经病别再烦自己,立刻从青帝灵山滚回轩辕台呢?
沈芙心笑着笑着便垂下眼去,心下寂寞。
她自有意识后的一生都在围着别人转。
她任由雪压上她镶满珠玉的肩头,如花一样漂亮却脆弱的裙裾在雪中散开,沈芙心看着破破烂烂的第一剑仙像,低声道:“我如今还不知晓我想要什么。”
“如若你真有神力,能帮我实现愿望,那便挑在我念头最强烈的那一刻显灵吧。”
神像沉默,沈芙心站起身,不禁暗笑自己愚蠢。这尊神像如此破败,自己也从未见过,想来也是泥做的菩萨过江。既然自身难渡,如何还能渡她?
她转身离去,空留雪花与梅花在神像前开得烂漫。
后来又如此过了许多个日月,像那一日的大雪纷纷了千百场。
沈芙心本来已经将要忘记当年雪下的断头神像,直到她自戕的那一刻,意识模糊间,她看见的不是提剑而来的赵览萤,也不是屋外的鹅毛大雪,而是冷清雪色中蓦然出现的一道虚虚人影。
她踏雪而来,逆光站在怨气恨意冲天的沈芙心面前,叹了口气。
“罢了。”
一只冰冷的手按住沈芙心的双眼:“那就如你所愿。”
*
沈芙心翻了个身,手打在一摊冰冷的长发上。
温热的手指轻轻拎起她手腕,将沈芙心的手从自己的头发上挪开。姬停坐起身,眺望已经翻了鱼肚白的天色,院内慎沙已经起来了,在煨昨晚剩的红薯。
想起昨夜做的梦,姬停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脖颈。
……怎么会梦见头跟身子分开呢。是个怪梦。幸好梦里有人帮忙给拼起来了,不然她从头到尾都在找自己的头。
姬停起身,拾起自己玉色的外衣穿上。身后沈芙心被她的动静惊醒,也跟着窸窸窣窣起来了,她站起身便往院外走,想来是闻到了煨番薯的甜味。
慎沙见她们起来,低着头一声不吭地打锅里稀烂的糙米粥。直到姬停与沈芙心都坐下,她才低声道:“以后晚上,动静小些。”
沈芙心停住手,道:“什么?”
慎沙的头都快埋进粥碗里去,她三两下将粥喝光,起身就要出摊:“……你们那屋的床放着,我晚上回来修。”
大家都是活了不知多少年的仙,自然领悟了慎沙话中的意思。沈芙心立刻冷眼望向姬停,姬停放下碗,诚恳道:“多谢,不过昨夜我们已经将床修好了。”
慎沙低着头不知说些什么好。她预备将昨日的肉便宜些卖出去,推着车要走,姬停却追了上去。
如今天才蒙蒙亮,但很快日头便会变得毒辣,连渗进眼里的汗都会如砂砾般刺人。慎沙见她要跟着自己出摊,停下劝道:“不必帮我,你们在屋里待着便是。”
姬停道:“没有要帮你。”
眼见慎沙显然被她噎了一下,低着头又要走,姬停笑道:“我与小芙打算在城中再转转,看能不能寻摸到活计做。”
慎沙沉默一瞬,眉眼间像是压着一座沉沉的山。
“女子在箬国,不好找事做,”她低声道,“许多人能做的只有些浣衣或者缝衣的活,即便如此,收入也低微,难以糊口。”
沈芙心已然走上前。她们边走边听慎沙说话。清晨的小城逐渐开始活泛起来,鸡啼声捶衣声打孩子声,这些尘世的声音像缠作一团的线,在路上试图磕绊住她们的脚步。
沈芙心想起昨日带着数个孩子的女人,蹙起眉:“为什么?”
慎沙摇头。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在这个落后穷苦的小国是个异类,慎沙期待在此处看见同类不甘挣扎的双眼,可每每望过街头巷尾,她能看见的只有面巾之上那一双双似乎总是含着胆怯的柔顺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