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流转三百年,赵览萤拖着被天道彻底寄生的残躯,躲在人群中看沈芙心现今的一举一动。姬停牵着她的手,她们旁若无人地交谈,时不时短暂地靠在一块又分开,就像赵览萤见过的仙界任何一对眷侣一样。
她如今有了恋人,有了娘亲,有了很多跟她平等相处的朋友。没有自己在身边的沈芙心看起来比往昔快乐太多,在这瞬间,赵览萤终于彻底地明白了、后悔了
放下了。
就在她心念转变的电光石火之间,赵览萤只觉体内天道的意识被一股清风挤得微微摇晃,几乎就要被吹出自己的体内。但很快,天道的力量以比从前强硬千万倍的方式镇压下来,几乎将赵览萤整个人钉在原地!
在彻底开悟的刹那,赵览萤猛然意识到自己已然成为了天道的弃子。
她恍惚之间又听见了自己离开时,天道轻轻的嘲笑声。
事到如今,赵览萤终于发觉,所谓带沈芙心上神界,不过是天道恶趣味的谎言。
那时赵览萤以为祂是在嘲笑自己可望而不可即的情感,可是天道怎会让自己真正如愿?她到底还是太低估了从恶意中生出来的这只恶灵。赵览萤背叛了天道,将反叛二字明晃晃地刻在了身上,身上的那无数道伤痕都是自己想要挣脱天道控制的证明,祂不光不会让自己如愿,更是会让自己以最不体面的一种方式死去,用丑恶不堪的姿态死在沈芙心眼前
感知到体内骤然的变化,赵览萤被死死压制着的神魂突破了天道的压制,想要提醒沈芙心,可任凭她用尽万千种挣脱的方式,忍受常人远无法忍受的濒死痛苦,最终能做到的不过颤一颤尾指而已。
随着第一道破裂声,赵览萤逐渐看不清沈芙心的身影了。这具躯体开始变得不稳定,她的神魂在躯壳之内颠来倒去、摇摇欲坠,扎眼的深红色冲破了赵览萤的视线,她混沌中听见周遭拔剑的声音,那些凛冽的剑意全都对着她,仿佛她是什么十恶不赦的怪物。
赵览萤其实很喜欢剑。
这种兵器很锋利,相对于刀而言又较为轻巧,剑尖绕过春风时发出好听的声音,赵览萤天然地向往美丽的事物。这些美丽的东西与碎肉拼组成的自己相比,实在太美好。
在意识消退的最后瞬间,赵览萤其实没想沈芙心,也没想天道。不知怎么回事,她脑海中朦朦胧胧想起青帝灵山无量法台的桌子底下,还放着一堆五颜六色的剑穗。她从中挑了一枚看着最顺眼的,常年随身放在身上,与浅淡的月色衣衫不同,那剑穗是亮眼的紫色。
剑穗是结夏剑尊为了从她这预支工钱送给她的,说什么剑修都爱剑,给本命剑换换剑穗是人之常情,这可不是为了贿赂你啊,你就拿着吧。
……她一生有太多难言的顾忌。
结夏剑尊是个好人。她私下里偷偷拿出来看过几眼,剑尊编出来的剑穗也是耐用的好剑穗。对那些七彩的东西,她其实有些喜欢,但是不说,也从来没拿出来戴过……
若有来生,可没有来生……
庞大得几乎齐天高的怪物眼眸黯淡,口中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却一拳擂碎了眼前阻碍她的大山。
碎石纷纷滚落,众仙看着眼前骤然出现的血色怪物,活像被剥去了人皮、全然由肉块拼组起来的血鬼,纷纷避之不及。这血鬼一看便与九重天上的天道沾亲带故,都是一样恐怖骇人,多看一眼都让人头晕反胃。为了尽快杀灭血鬼,众仙纷纷祭出仙法,对着她一顿狂轰滥炸,可令人害怕的是无论如何炸毁她的肉身,下一瞬,那些掉在地上的碎肉都会重新拼组起来。
更奇怪的是,她没有伤人,只是拖着脚步,似乎是想要快点逃离这里。
如同血鬼般的怪物想要去哪里呢?没有人关心她的归处,仙界没有能够容纳她的容身之地,怪物天经地义当被杀灭。
乱飞的灵光中,沈芙心紧紧牵着姬停的手,仰头望向想要从重围中逃脱的血鬼。这血鬼浑身遍布血腥,像是杀过很多人,却硬生生承受了所有人攻向她的仙法,没有还手,只是想逃。在那裸露的可怕的皮肉上,沈芙心却看到有半截东西挂在上面
那是半截被火烧毁、又被血弄脏的青莲花。
这半朵莲花顿时将沈芙心的思绪拉回青帝灵山的那三百年。那时自己的青室内一直有莲花,每隔几日便会更替,开也开不败。沈芙心曾扔出去过许多次,可次日它又会凭空出现在桌上的净瓶中,有点烦人,但她渐渐地也习惯了。
会主动来她房中的人只有爱胡搅蛮缠的喻湛虚,沈芙心没问,于是默认了这花是喻湛虚故意折来羞辱自己的。说不定喻湛虚这厮没脸没皮的就等着她开口问,然后指着她哈哈大笑嘲讽一番,最后将这事抖得整个青帝灵山人尽皆知,沈芙心才不想干这蠢事。
可如今她骤然发觉,干蠢事的人似乎不是喻湛虚,更不是自己
“那不是青帝灵山后山烂泥塘开的莲花吗?”混乱中,她听见结夏剑尊困惑道,“每日开那么两三朵,都不知道被谁折去了。”
是啊,是谁那么缺德,又那么愚蠢。
带有血腥气的风扬起沈芙心的头发,她心念平静,喃喃道:“原来你从一开始就不是人。”
第188章 一滴货真价实的,人族的眼泪。
风声与剑啸声交织在一起, 结夏剑尊没听清沈芙心的话,侧眸疑惑道:“你说什么?”
她没有等到回答。
如山高的血色怪物自身上扑簌簌掉着碎肉,想要离开这处地方,然而仙人们并不打算让她就这样逃走。因为沈凌苍的坐镇, 玄都花界范围内的灵气重新复苏, 此时那些各色的剑气与灵力变着法地往怪物身上攻去, 那些因刀剑齐飞而崩溃的碎肉又会在下一瞬重新拼组回怪物的身上
她一次次变得更加崎岖, 怪异,面目全非。若非四肢还在,几乎没有一处能与人族沾上边的地方。或许是那些打在身上的灵力太痛了,血鬼般的怪物终于发出了现身后的第一声悲鸣,即便如此,她也没有还哪怕一次手。她只是浑身不断地战栗,双拳紧握又松开,似乎体内寄生着两道意识, 一道让她进攻, 一道克制着后退。
姬停察觉到不对,叹了口气,也不知是为了这只凭空出现的怪物, 还是为了使怪物凭空出现的天道。见血鬼实在没有打算攻击人的意图, 姬停对沈芙心征询意见道:“如何, 要让她们停手吗?”
沈芙心摇了摇头,丝毫不为此所动容:“再等等看。”
结夏剑尊的剑意已然挥在这只怪物的身上,她挥砍了许久, 直到怪物血淋淋的外皮尽数剥落, 可以看见内里白森森的骨头,怪物却连头颅都没有拧向过洛结夏一次。一众仙人将她的去路堵住, 看她仿佛无头苍蝇般尝试着往四面八方逃窜,这场面实在太过奇怪,仿佛恶童们在欺凌低智的哑巴孩童。
到了最后,血鬼甚至不逃了。她像是害怕疼痛,又像是不愿让人们看见她的真容,倚靠着山峦就地蹲下身,将头深深埋在膝盖之中。
那些打在她身上的灵力一道比一道疼,此时此刻,她神魂之中残存的意识已经尽数丧失,只留下不愿暴起杀人的残念约束着她。血鬼颤栗的时候,身上的污血就像小溪一样汩汩流下去,顷刻间便弄脏了玄都花界的地面,地上未被剑气所伤的花草竟然被她的污血所腐蚀,冒起了阵阵白烟。
血鬼深埋在臂弯里不敢抬起的眼睛死死盯着被她腐蚀的那朵花,恍惚间不知想到了什么,竟然不顾冲她而来的剑气,伸手去捡拾
“啪嗒。”
就在她伸手的瞬间,有样东西从她不断蠕动分裂的血肉中掉了下来,在众目睽睽之下,掉在了攻上前去的洛结夏鞋边。
那是一枚深紫色的剑穗。
洛结夏爱买剑穗是青帝灵山中人尽皆知的事情,不过她自己也会动手编剑穗这件事,生平中仅仅也只有两个人知道。
一个是沈芙心,洛结夏为了哄她勤来练剑,不要与赵览萤顶嘴怄气,特意手编了条红的给她。不过沈芙心似乎不怎么喜欢,洛结夏只看她戴了一阵子,那条红剑穗便没有再出现过。
还有一个是赵览萤。
洛结夏怔然看着地上那枚眼熟至极的深紫剑穗,上面环扣叠环扣地编了三个同心结,中间是只不怎么值钱的岫玉小环,剑穗长长的,通体都沾着怪物身上的浊血。
洛结夏还记得自己那年是如何软磨硬泡赵览萤预支自己工钱的。往事历历在目,犹记那年八月是景樱容的三千岁诞辰,洛结夏却在半年前将手头所有的灵石预支给了剑铺,手头实在紧张,没灵石给景樱容备贺礼,她也没脸去龙宫吃酒席了。
她实在没招,叩开无量法台请赵览萤先预支自己一年的灵石。洛结夏还记得赵览萤沉默了很久,好像不理解为什么洛结夏会提出这样奇怪的要求。在她一番软磨硬泡,从天亮讲到天黑,说得洛结夏都口干舌燥时,赵览萤方道:“……我这灵石不多,青帝灵山只放了五百万两,若不够,我回我家中去取。”
洛结夏只是想预支十万两买生辰礼而已,五百万两着实太多,把她吓了一大跳,她只好又从天黑解释到凌晨自己真不要这么多赵览萤这人哪都好,就是脑回路太奇怪,不明白变通,似乎除了剑道什么都不会。好在她每月发放束脩非常及时,这样多年相处下来,洛结夏也早已经习惯了她的奇怪之处,打心眼里觉得她是个还不错的后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