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日子里，天道已经吞食了不少即将陨落的上神。

赵览萤不觉得天道会吃掉自己，自己体内并没有丰盈的灵气，只有天道的牵丝线。但她同样也不觉得天道会让自己活下去此时此刻，从天道口中溢出的血污坠落进湖中，砸出不大不小的涟漪，蔓延向赵览萤。她无动于衷，静静看着这一幕，等待天道给予自己的最后一击。

可是她等来等去，却什么也没等到，只等到了祂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句话

“你很喜欢那颗莲子吗？”

赵览萤僵直地站在那里，心间第一时间浮现的竟然不是沈芙心的脸，而是姬停的。

姬停不同于自己。赵览萤觉得自己对她或许有些人族常说的嫉恨，可同时也盼着她和沈芙心能够杀了天道，终结掉一切罪恶的源头。面对天道看似随意的询问，赵览萤说不出话，也没法说话，像沉默的树一样僵在原地。

“你去设法将她带上来吧，肉身只差最后一步，我需要更多的灵气，需要新鲜的莲花血脉，”天道莫测的声音在上空响起，“我知道再将莲母带上来太困难，你不是喜欢那颗莲子吗？你将她带上来，我便让你与她长相厮守下去，这片湖水会成为你与她新的府邸，我会给予你更多的力量，让你拥有与吾真媲美的神力……届时，你会感激我的。”

祂话音刚落，赵览萤便觉自己体内源源不断地充盈进一股力量。

她的肉身几乎承受不住这样深沉的神力，仅仅几息之间，她便感知到自己的呼吸都带上了血腥味。在这样强大的力量冲击下，赵览萤几乎站不稳脚跟，她唇缝中溢出鲜血，不由自主地弯腰跪倒在了血水之中。

感知正在解禁。她感到自己重新获得了一些操控躯体的权利，但赵览萤并没有急着离开这里。

她没有想逃，也没有挑战用天道赐予的力量反杀天道，她只是仰起头，望向虚无的九重天，问出了这些日子里日思夜想的问题，语声中含着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一丝困惑：“天道，如若我不做你的人偶，我会有投胎转世的可能么？无论是好是坏，我会拥有能被自己操控的人生么？”

很快，天道的回音自天际传来。

“很可惜，你没有灵魂。即便不做我的人偶，你也不会拥有别人那样的人生。”

第184章 明明是我先遇见你的。

天道的回音在九重天回荡, 祂塑出的法相威严慈悲，那半边已塑好的面目里，含笑悲悯的口唇却不断往外溢血，时不时有仍在挣扎晃动的残肢断臂掉落, 砸向神界无边的血池。

溅起的血花染湿了赵览萤半边身体, 弄脏了她左半边脸颊。她仰头看着九重天内天道的法相, 眸中没有悲喜, 只有一片了然。

她沉默许久，方道：“我知道了。”

赵览萤旋身向池外，每一步都走得格外痛苦，仿若有人在用钝刀割她足踝处的骨头。她从天道那里取回了一部分身体的掌控能力，可偏偏不愿顺应天道的掌控，走祂为自己设定好的路线，哪怕她用尽全力也只能错开方寸而已。

她痛得想要流泪，可人偶无泪可流, 比不存在的泪水先一步挣扎着流淌出来的是鲜血。在赵览萤旋身离开结界的瞬间, 她似乎听见了天道在九重天之上轻轻的嗤笑声。

那笑声仿佛对她既定命运的讽刺，擦过赵览萤的心房。犹记得上一次让她心间触动的还是与沈芙心结契大典那一日，宾朋满座, 烂漫的春风拂过她喜服大红色的衣摆, 吹掉桌上那些门生们分发的喜糖。那时她也听见笑声, 是宾客们带来的仙童在笑，她们的笑声像银铃一样微微摇撼着，在青帝灵山内回荡。

赵览萤曾以为那一刻便是永恒了。

可她如今艰难地走出结界, 选择与往昔的春风得意背道而驰。放走那个叫濯刃的神将, 等同于吹响了她与天道彻底撕破脸的号角。赵览萤也曾想过应不应该让她走，心中知晓如若她走了, 等待自己的下场将会是如何可是真正的人命应当是比人偶的命贵的，赵览萤想。

往昔她还为仙时，天上许多仙人都说人命天然比仙命低一等，人界的生灵天然比仙界要贱些。那她呢？自尸山血海中捏出来的人偶被授予了被热切追捧的权利与力量，既然如此，那她的命呢？

其实她的心中已经有答案了。

往下是燃烧成一团的仙界，仿若正在涅槃的凤凰。再往下是散落在黑色长河中的三千人界，赵览萤化身鹰隼，纵身一跃，在风中依稀看见天道预设好的情况已被完全打乱。阿修罗族与人族并未自相残杀至死光，相反的，她们竟然不再对彼此出手，而是对着天际露出愤怒的面孔。

赵览萤也很想做出那样的神情，愤怒的，仇恨的，快乐的。可她调动情绪，那张冷若霜雪的脸却仿佛瓷烧的一般，做不了丝毫表情。

巨大的鹰隼在天际翱翔一圈，并未着急前去沈芙心的玄都花界，而是朝着某处几乎被烧毁成齑粉的仙山俯冲而去。只是瞬息，赵览萤化身的鹰隼眼珠便溢出两行血泪，随着哀啼而不断往下滑落，直到坠落进燃烧着的火场里。

她回到青帝灵山，鹰隼的羽翼掀开被烧毁的青室屋顶，在半空中掠走了净瓶中不败的半截莲花。剩下半截已经被沈芙心放出的灵火烧得焦黑，鹰隼将那半截青莲花衔在口中，扑簌簌落着血泪，往玄都花界的方向飞去

仙界来投诚的仙人们已经被姬停她们安顿好，留下来的这些仙人都必须抵抗与天道的斗争，不能投诚向天道。沈芙心毫不留情，给这些人施了道死契，在天道泯灭之前，胆敢与天道投诚的人只有死路一条。

投诚得死，不干活也得死，坐享其成更是罪该万死。不过仙界已经烧成了这样，残存下来的仙人也不过往昔的十分之三四而已，大多数都愿意听从沈芙心的意思。

赵览萤将境况看在眼里，尤其看见了身着玉衣，神色温和的姬停。也不知她是遇着了什么喜事，脸色比赵览萤上次见她时好看多了。

赵览萤这趟来得本就是心不甘情不愿，却不得不受天道的操纵，在玄都花界半空化作一缕轻飘飘的青烟，顺着东风潜入了沈芙心暂时敞开的结界。

事至如此，赵览萤本以为天道会操纵着自己直接袭击沈芙心，她本想就在此处自毁算了，可天道已然料到这一着，赵览萤动弹不得，只能被迫落了下来，潜藏在仙山后山的某处。只是一晃神的功夫，赵览萤便惊觉自己的衣料正在变化。

她惊诧万分，心中竟然头一次生出了人族所谓的“羞耻心”，可却只能眼睁睁地看衣料变色，从她穿惯的月色变渡成了与姬停如出一辙的玉色

随即，她感到自己被推动着走了起来，步态竟然与山下安置仙人们的姬停别无二致。赵览萤已经知晓了天道的主意，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冲昏了她的头脑，她从未有一刻这样确切地明白过“恨”这味情感，从未这样迫切地想要亲手杀了天道。

天道轻轻的嗤笑声还回荡在赵览萤的耳畔，祂推着她走，引领她来到山巅，在某棵被毁坏的桃花树下找到了正独自坐着的沈芙心。

在看见沈芙心迟疑一瞬，而后陡然展露开的笑颜的瞬间，赵览萤浑身僵硬，如坠冰窟。

偷来的。

自己的一切都是偷来的。

这一刻，赵览萤的血液都仿佛被凝结成冰。她眼睁睁看着沈芙心含笑站了起来，冲她招了招手，柔声道：“小停，到我这里来。”

……小停。原来她私下里管吾真叫这个名字吗？原来她们人族会有对彼此亲昵的昵称吗？

原来世间会有比师尊二字更动听的字眼。

赵览萤眼前闪过从前责罚沈芙心的画面，她不明白爱恨，不明白为什么遵从秩序，会让沈芙心一步步远离自己。错了不应该责罚吗？自己不是在帮助她变好吗？可是为什么她会对着自己露出与对吾真截然不同的神情……

明明是我先遇见你的。

赵览萤被操控着动了起来，她违逆不了天道的心意，后山有泉水，在匆匆一瞥间，她在泉水中看见自己顶着吾真的那张脸。她被迫坐在沈芙心对面的石椅上，第一次真正与她如此之近地共处，近到赵览萤能够闻到沈芙心身上刚杀完人的血腥味……

不是香的，没有净瓶中的青莲花味，却是沈芙心身上独有的气味。

“小停，你发什么愣？”沈芙心见她不语，稍微凑得近了些，温声道，“我娘已经同意我们在一起了，你如今不应该高兴吗？怎么不笑？”

闻言，赵览萤仿若被触发机关般僵硬地微笑起来。

……她们在一起了。

赵览萤心间恍惚，面上明明在笑，心间却僵冷无比。她很想从此处离开，可天道的禁令让她的双脚如同生在地上般无法挪动半分……原来她们在一起了，赵览萤心想。原来沈芙心也会有喜欢的人，而今的自己却仿佛小偷般，假扮成姬停的模样偷走了本不属于自己的笑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