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此时此刻，沈凌苍不得不承认，比起什么讨厌的、跟自己年纪差不多大的好人故友适不适合谈恋爱这种事，自己更在乎女儿究竟高不高兴，有没有睡好觉。

原来自己也会有办不到的事情啊。沈凌苍已经做了三万年的娘亲，可毕竟真正接触女儿还不到一年的日子，在这方面还是纯粹的新手。她托腮看了一眼沈芙心远去的方向，默默叹了口气，心间也不知是惆怅更多还是对姬停的记恨更多

她也说不清自己究竟想通没有……不过沈凌苍自认自己最大的优点便是想不通的事情不去想，如果实在想不通又得想，那便将让自己想那么多的东西杀了便是。

罢了，一切还是要以女儿的感受为重。这些有的没的故友可以有很多个，可是女儿她就只有这么一个啊。

*

玄都花界，蛇沼。

森林外的火光蔓延千万里，将仙界烧得渣都不剩，只剩玄都花界这一片清净之地，往日阴冷的蛇沼森林在此时也被衬托得可爱起来。姬停独自漫步在林间，此时雪已经融化，再也不见当年小芙祭给自己的梅花，只剩下已经空了的一大片沼泽。

姬停在地上找了一圈，森林的地上尽是枯枝败叶，全然不见当年自己被困的那尊神像。她回想起自己失忆时是从蛇沼内爬出来的，或许神像会在蛇沼之中？姬停心中有了执念，于是往森林深处默默走去

沈芙心与她前后脚来到蛇沼，当她来到此处时，猝不及防看见的便是弯腰在蛇沼中不断寻摸的姬停

纵使蛇沼中空空如也，只有些经年积下的厚泥块和落叶，姬停仍不肯放弃，誓要将她那尊破损的神像给找出来。沈芙心本没有主动见她的打算，但见她如此狼狈地用灵力仔细筛分那些干瘪的泥块，还是忍不住停住了脚步。

她轻声道：“你在找什么？”

姬停的背影怔在原地。黑发玉衣的仙人猝然回眸，两只手上尽是泥污，只有那双眼睛清如一汪泉水，静静倒影着沈芙心淡青色的身影。这瞬间，姬停本来想问她，你有没有见过一樽神像？或是追问她是否还记得曾经许下的愿望

万千言语一时汇集到唇边，姬停反而说不出话来。

“小芙，谢谢你送给我的梅花，还有……”姬停蹲在原地，仰头望向她，“我真的还是好喜欢你啊。”

第182章 你不明白赠与人蒹葭的意思吗？

沈芙心感到恍然。时过境迁, 兜兜转转，她们还是回到了初见的地方。这一次没有人失意，没有人哭泣，没有人被装置在狭小的神像里, 被人折断头颅, 遗弃在深深的土坑内。

她总是对境况觉得不甚安全, 不太满意。可尽管此时已不再是白雪纷飞的时节, 林中不再飘有梅花的清香，可沈芙心在看到姬停的这瞬间，竟然破天荒地觉得如今应当就是最好的、最合适的时节了。

姬停被泥污糊满的手掌间还有一道狭长的剑伤，沈芙心垂眸看着她修长的手掌，那道伤疤刚刚结了新痂，沈芙心临行前依稀听见闻人懿说的话，在自己昏迷的时刻，是姬停主动放血给了自己。她几乎能够想象到那些鲜血是如何从姬停的掌心里涌出来, 又是如何汩汩温暖着自己, 将自己遍身都流满的

梦中的水液就是她的血么？她的血会是连结自己与她的红线么？难道真如前人所说，爱得更多的人牺牲更多，为什么爱会使人愚蠢, 使姬停愚蠢地放血来暖自己, 使自己当年愚蠢地在仙界为姬停招魂……

我或许还是喜欢她, 沈芙心想。我或许喜欢她，比自己想象中还要更多一点点。

姬停浑然不知沈芙心正在想些什么，她只是默默蹲在青绿色的苔藓中, 仰头望向她昙花一现的最后的信徒。

沈芙心就站在那里, 站在葱茏树影里，衣上的青与草木青几乎混作一团, 姬停此时看得真切的只有她那双让人联想到莲叶田田的碧色眼眸。风影摇动，姬停早分不清被撩拨得左右摇摆的心究竟是因为风动，还是因为沈芙心而动。

小芙会厌憎我吗？姬停一如既往，认真地注视眼前的沈芙心。一路走来，她变了许多，从初见时的阴冷变成如今强大而意气风发的模样，不变的只有那双永远忠于自我的眼睛。爱这种东西向来是自私的，但希望小芙活得更好的期盼胜过了自私的占有欲，姬停不需要一个时刻绑在自己身边、只会爱人而没有自我的傀儡，她想要的仅仅是一线回音

蛇沼内的毒蛇们早已在姬停苏醒那时死尽了，水泽几近枯竭，湖沼边却因为残存的灵力，还生着叶子青青的蒹葭。

一如姬停最坏的设想，沈芙心没有答话。

但她修长的指节搭上那些蒹葭草，若无其事地连着掐断了好几根蒹葭，将它们的梗与叶轻巧地绕在一起，编成一顶简易的花环，它们被火光映成浅金色的花须柔和地垂落下几缕，像是头纱。

沈芙心的视线追随着这顶浅色的花冠，伸手将它轻轻戴在姬停的发顶上。

“可此时早已不是梅花盛开的时节了，此处只有这些蒹葭，”沈芙心望向姬停，神态舒展，眉眼平和，“你还会喜欢吗？”

姬停想也不想，不假思索道：“喜欢！你即便从地上随便拾一坨淤泥给我，我都会将其原封不动地带回家的！”

沈芙心眼眸一弯，这些日子里头一次真情实意地笑出了声。她边笑边转身就走，姬停不明所以，赶紧从地上站了起来，迈开长腿去追她：“小芙，小芙？”

混杂着仙界飞灰的长风吹乱她们的长发，吹皱她们的衣袂，将姬停头顶戴着的蒹葭花环吹得沙沙作响。森林中回荡着沈芙心的笑音，昔年的神像早已消失不见，留在原地的只有二人投影下的灵动的影子。

林间垂落的那些枝芽一下下打着姬停的头发，她分心扶稳发间的花环，直到此时此刻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生怕沈芙心误会了自己的意思，急急地再一次强调道：“梅花好，蒹葭也很好，我喜欢蒹葭……只要是你送给我的，我都……”

沈芙心蓦然停住脚步。

“即便我或许不会结寻常道侣所结的神魂生死契，不会将自己的全身心浸入爱河之中，不会甘愿每日每夜都待在我们的家中等待你回来，”沈芙心直视姬停的眼眸，认真道，“如此你也喜欢吗？”

姬停还满心沉浸在梅花和蒹葭的取舍之中，一时间没有弄明白沈芙心究竟在说什么。她下意识撩开蒹葭花垂落在眼帘前的花须，在花影重重间看清了小芙近在咫尺的脸。

她一下子着急起来，垂落下来的那两缕花须挠得她眉心痒痒的。姬停本想伸手将沈芙心编给自己的花冠摘下来，调整好位置再戴上去，可就在她指尖碰触到毛茸茸的花须时，姬停宛若被打通任督二脉般，心间豁然开朗。

“不缔结生死契没关系，固守自我也没关系，不在家中等待更是无妨！”姬停睁大双眸，恨不得将心剖出来给她看自己真正的心迹，“我不需要死生相随的爱情，如若我陨落了，我会更希望我的爱人能够更好地活下去；如若你不固守自我，便不是我喜欢的沈芙心；至于在不在家中这件事……相爱之人不就是要并肩同行么？如若是真心相爱，怎会舍得将另一人锁在家中，不许她出去？”

她一口气说了一大串，蒹葭挠在脸上，晃来晃去，像小猫的尾巴。

沈芙心看着她额间毛茸茸的花穗，忍不住弯了弯唇。姬停见她笑了，心中期盼非常，期待道：“……小芙？”

“我只是随便问问，可没有立刻应允要跟你做道侣，”沈芙心再度转过身，“这里没什么好待的，我要走了。”

姬停心乱如麻，一时间欣喜得不知道做什么好，于是赶忙三步并作两步迈上前去，可临到头来却也只敢用手轻轻地牵住沈芙心的尾指。她半忐忑半期盼，心跳得几乎要从嘴里吐出去，平日里游刃有余的模样全然消失不见，竟然变得有些磕磕巴巴起来：“那、那你……我喜欢你，你会……你会喜欢我吗？”

沈芙心一收笑意，抿起唇，朝着姬停伸手：“把我的蒹葭花环还给我。”

姬停被态度骤然冷淡下来的沈芙心吓了一跳，下意识扶住花环，收到手的东西当然不愿意吐还回去：“怎么了？”

“你不明白赠与人蒹葭的意思吗？”沈芙心见她不肯还，转头就走，“不要就算了。”

姬停呆呆地愣在原地，指尖抚上垂落下来的蒹葭花穗。

短暂的怔愣过后，她心跳得几乎快要炸开。此时天际没有放烟花，也没有流星，只有小芙白日纵火烧山映照的冲天火光。可姬停竟然觉得这杀人放火留下的火光比往昔黄金国连夜不停的烟花要浪漫灿烂十万倍，她感到一阵头晕目眩，脚步虚浮，飘飘然地跟上了沈芙心，试探着牵住了她的手

沈芙心没有甩开。

“我身上没有环佩，此时也不是花开的时节，只能像凡人情歌中写的那样，隔着水送你蒹葭了，”她脚步不停，眉眼却弯弯的，“事先说好，我可没有答应你要立刻做道侣。”

此时沈芙心说什么姬停都会认的。她小心翼翼地牵着沈芙心的手，生怕她下一秒就会抽身甩开，此时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问出了那个今日一直想问的问题：“你遇见我时，究竟许了什么愿望？”

“你没有想起来吗？”沈芙心有些诧异，还是道，“对我而言是个很重要的愿望。不说这个，你为了我的愿望，究竟付出了什么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