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界宫廷的牡丹一夜枯死,仙界龙宫数万颗用以镇海的明珠尽数跌碎,冲杀了瀛海之中无数还未化灵的水族。顷刻之间, 繁盛倾塌, 荣华不复, 山迸裂水枯竭, 下两界的灵脉在这一夜仿佛被无形巨手抽走,万物顿时失去了生机。
青帝灵山的护山阵法仍在顽强地运转,为结界辐射的每一寸土地造出清洁的白雪。
瀛海被波及最重,景樱容早已随着沈芙心她们一同下界,自然无法出手顶住摇摇欲坠的龙宫结界。于是龙宫内仅存的那些龙男拖着残躯爬上岸,想到要去投靠离瀛海的最近的青帝灵山。赵览萤早前已经飞升,想来青帝灵山如今已被废弃,能前往那处避难。
天地间的灵气少了许多, 近乎枯竭, 他们前进的速度也缓慢了许多。直到破开青帝灵山的结界,沐浴到了法阵中封存的充裕灵气时,他们才松了口气, 开始在山内四处搜寻如今可用的法器。
剑台没有, 无量法台亦没有。这些瀛海中落魄的生灵挣扎着前往灵山之巅, 在眼前铺开的是数间简朴的小室,虽无人居住,却规整如新, 只是屋前的蔓草已经彻底蔓延开, 像一块绿油油的毯子,彻底遮盖了去路。
他们一间间地搜寻可用之物, 直到找到最远最偏僻的那间时,有人停住了脚步。
他诧异道:“里面有人。”
但这些瀛海中上来的小仙没有选择就此离开,而是伸手将门推开了。
这间最后的青室内一尘不染,却无端透出一股很大的灰尘气味。室内家具不多,只有一张仅供一人睡的窄床榻,一张小木桌,一张木椅,以及一只浴桶。
小木桌上放着一捧新鲜青莲花,莲花用净瓶小心地供了起来,沾满晨露,新鲜欲滴。就这样一捧简单的莲花,几乎照亮了整间陈旧的青室,也照亮了坐在桌边的那个人苍白的脸。
她一袭月白衣袍,静静坐在那里,仿若一尊被遗弃的瓷雕塑。清冷的容颜像屋外不断坠落的雪,就连眼眸中都落满了大雪,冷极傲极,不近人情,正是前阵子已然飞升化神的执天君赵览萤。
见到竟是执天君坐在这间青室内,一众前来寻求遮蔽的瀛海龙男立刻躬身对她行礼,期期艾艾道:“执天君,您”
话音未落,剑光已现。
满室血腥中,赵览萤自桌边站起身来,面无表情地俯视满地横尸。
浓腥的龙血遮盖去了桌上莲花的清雅香气,赵览萤眉间闪过一缕郁色,并未去管地上歪七扭八的尸体,而是再度坐了下来,像是在低头看花,实则眼神空洞无神,那双清眸中倒影着的不是莲花,而是冰冷的瓷净瓶。
这具躯壳冷漠无情,全凭本能与操纵者的意念而行动,被锁在躯壳深处的那缕神魂被压力挤压得不断缩小,苟活在一处阴暗狭隘的地方……赵览萤有时觉得自己已然不是真正的赵览萤,她今生将会一直保持这样的状态,直到肉身崩裂,神魂灭绝为止,直到那时,才算是真正的解脱。
她如今感知不到哪怕一丝痛楚,无法操控身躯,她无限地收缩自己,被迫给天道让出更多的位置,赵览萤时时觉得自己像一只核,一颗莲子,被埋在厚重的尸土之中。
介时,这具完美的躯壳将会成为风光大葬她的棺材。
属于赵览萤的神魂挣动,却也只能使那双眼睛轻轻地眨了眨。此时的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只能被迫在体内做看着世界倾灭的旁观者,任由这具身体做行刑的刽子手
天道是在濯刃逃跑的那一日彻底收走赵览萤的身体掌控权的。
赵览萤身为代祂执法的执天君,却任由濯刃逃下凡界,脱离了天道的掌控范围。赵览萤没有痛觉,本应天生没有任何弱点,即便跪在那里,神色亦无动于衷,却在天道提及那个名姓时颤了颤眼睫。
“你当真对沈芙心怀有私情?”
赵览萤垂下眼眸,道:“我没有。”
“既然没有,那为何你要让她入青帝灵山听学,为何她学剑三百年拔剑不出仍不驱逐,为何要与她结契,为何在仙界广发请帖?”
赵览萤的指尖深深嵌入掌心中。
她不擅长说谎话,于是麻木地跪在原地。天道的意识迅捷如雷电,瞬间便顺着她的脊骨钻进体内,占据了这具身体的掌控权。这一系列动作只在顷刻之间,赵览萤没来得及反抗,也无力反抗将自己造出来的天道,她仿若一个真正的婴儿,在无情的抚触下丧失了本来也不属于她的一切。
她最后瞥见的是一缕青绿。
六百年前,弱水莲池。无心无情的仙人乘着小舟,天色将晚,两艘即将相撞的水舟相擦而过,对面的舟上坐着眉眼弯弯的少年。满船青莲花微微颤动,接天的湖水映照着望不见尽头的莲花,赵览萤被封印的心念绽开裂缝。
她垂手,在荡漾的水波中折了一朵花。
满池青绿摇晃起来,这样的景色如今也只能在她的回忆中再度看见。
大雪封山,天道亲手捏制成的残次品人偶木然地站起身,望向骤然下得更大的暴雪。
在雪色之外的仙界与人界中,正有一场前所未有的震荡正在酝酿,只不过这一次,她爱莫能助,只能当人偶之内求死不能的看客。
*
狂乱的暴风雪中,沈芙心拢住脸,轻轻打了个喷嚏。
或许是昨夜长庚病倒的缘故,喻湛虚不敢再拖延,带着已然休整完毕的军队重新开始赶往京城。
她们跨越过了连绵不绝的山峦,一路北上,却在一日之内见到了太多浮尸饿殍。这些因病倒下的尸体就倒在道路的两侧,衣不蔽体,死人身上那些完好的衣裳都被人扒下偷走穿在身上,以求一线生机。但她们见到的活人十分少,死人的数量远远胜过了活着的人。
有举家逃亡的流民告诉她们不要再北上,她们都是从北边来的,京城已然被疫病沦陷,如此严寒的天气都遏制不住疾病的爆发。于是粮仓断粮,大雪又将百姓们的土地摧毁,将家中的猪羊冻死,如今甚至还有饿疯了的人沿路捡拾死尸烹煮。
短短一夜之间,大雪便盖满了山峦,深及小腿,沿途不知冻死多少百姓。但天降异象只是百姓们所能感知到的极限,沈芙心垂眸望了一眼再度蜷入莲花缸内的娘亲,用手将缸上结的一层冰揭开了。
这个人界的灵气正在快速枯竭。
沈凌苍的生长期还未全然过去,难以一次性将消失的那些灵气补充回来,如今已经力竭睡了过去。沈芙心随军继续赶路,昨夜那个身躯被掏空的凡人身影仍萦绕在她的心中,她隐约有了不好的预感,直觉这一切与天道脱不开干系。
果然,待她们离开山峦,来到平地行走时,天空上空忽然传来数声如擂鼓般的可怖震响。
沈芙心迅速将娘亲护进袖中,随着众人抬眸望去,只见原本淡青色的苍穹宛如被撕裂般,竟然从中间露出整片整片血色的云霞。
那些云霞顺着被撕开的天空肌理漏出来,像流出来的肠子或者血之类的东西,顷刻之间便铺满了淡青色的碧空。天色顿时变得昏暗非常,雪也停了,取而代之的是那道裂缝中闪过数道形似雷电的东西,沉闷的巨响回荡在每一个人的耳畔,瞪着天空的凡人们不由自主地张开了嘴,眸中闪过一丝木然。
其中修为最低微的李剑台也在看天。
她仰着头,原本恐惧的目光渐渐黯淡下去,逐渐变得僵硬。她是最先动的人,刚想对着天空伸出手,便被沈芙心一掌打在了脑门上。
沈芙心素来手黑,这一下几乎把李剑台的脑子给拍碎,顿时在她额头留下了一个颜色深深的巴掌印。李剑台骤然清醒,连忙给自己捏了个诀,将眼耳封闭了起来。
近来李剑台跟芝麻玩得还算不错,芝麻心性并不敏感,对苍穹中的裂缝没什么感觉,见李剑台如此,便从身上找了根发带捆在了李剑台手上,好心牵着她继续走。
沈芙心来不及管李剑台那边,她匆匆望向喻湛虚身后的军队,只见这些凡人多半都受到了蛊惑,开始神志不清,更有甚者已经晕倒在地,口鼻中止不住地溢出血块。就在此时,一道强悍的金光将所有人笼罩在其中,这道金光顿时冲破了天际中阴暗的威压,宛如狂卷而来的浪涛,将暗色瞬间击碎在了原地。
率先出手的人正是姬停。
她身上不再有往昔轻佻或柔弱的气质,此时正如一柄悍然出鞘的利剑,不再打算遮掩身上的锋芒。见了这一幕,远远骑在马上的喻湛虚恍惚回眸,喻长庚被她抱在身前同乘一匹马,此时她听老师喃喃了几个听不太懂的字,好奇道:“老师,你说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