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芙心站在她们身后,她看见喻湛虚忽然松开了握着喻长庚的手, 以近乎决绝的姿态站起身来。
就在她站定的那瞬间, 沈芙心感知到有风拂过鬓边。
那是裹挟着胭脂与花香气的风, 并有尘封已久的锋锐剑意,就在她闻见这阵微风的刹那,整座营帐都被宝光照亮。
那是繁盛前朝一瞬的惊艳。
气味能带给人片刻身临其境的错觉。
这座简陋的营帐中仿若短暂地出现了一幅活色生香的画卷, 一如桥梁, 自喻湛虚的心口搭建至喻长庚急促呼吸着的前胸中。闻着这样这样的香气,沈芙心仿佛置身仅在太阴史书中掠过几笔的曌云国, 那些动人的传说萦绕在她们被月色映照的形影之中,而传说中最浪漫也最残忍的那笔“太子飞升”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败下去。
那抹浓墨重彩的人影于瞬间变得惨淡非常,取而代之的是病榻上苍白的小孩逐渐有了气息。
沈芙心眸光闪烁,认出这是仙界强行续命的一种隐秘术法。
与莲花一脉“以己身血肉渡灵气”的法子不同,喻湛虚如今用的术法更趋近名叫“道侣同心契”的毒咒。前世她与赵览萤虽然行过结契礼,但并未有肌肤之亲,更没有结道侣契。沈芙心记得所谓道侣契,便是将双方的生死捆绑在一起,生要一起,死也要一起。但如今喻湛虚用的这种术法比道侣契更狠,它不像道侣契般你生我生你死我死,反而像道非常不公平的毒蛊。
它不光将结契者与被结契者的生死牢牢捆在一起,还默许被结契者有性命之危时反吸缔结契约者的神魂精气。换言之,只要喻长庚有难,这道神契便能汲取喻湛虚的精气反哺她,直到喻湛虚身死道消,魂飞魄散,再无可用之处方能停止。
营帐内的华光照亮了沈芙心冷如潭水的碧色双眸,她冷眼看着喻湛虚走向自毁的尽头,心中没有惋惜,只有一丝不解。
“你与她无亲无故,为什么要舍下自己的命救她的命?”嗅闻着帐内奢华的冷香,沈芙心道,“她的寿命相比之你实在短暂太多,你即便舍命与她结下神契,也只能堪堪续她数十年的阳寿而已,为什么?”
沉默良久。
沈芙心原以为喻湛虚不会再回答,可她却蓦然转回身,用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眼神望向昔日师妹的双眼。
在那瞬间,万千流转的光芒中,沈芙心竟然发觉喻湛虚与前世自己拜过的那只神像有些微相似之处。分明她们二人身形衣着气质全然不同,但仍让沈芙心心间轻微地揪紧了一瞬。
喻湛虚看了她一眼,又垂下了头颅,小声给出了自己的回答:“得失实在很难计较,但我觉得这条命续用给她,非常值得。”
……非常值得?沈芙心怀中某处地方被轻轻敲击了一下,在体内泛起击打琉璃杯般轻盈的回声。前世的自己也曾被某位不知名姓的上神选择过,那时的她也会觉得搭救自己是一件值得的事情么?
沈芙心犹在沉思,榻上的喻长庚却几不可查地颤了颤眼睫,有了即将醒来的征兆。
此时再看喻湛虚,她昔日引以为傲的那头青丝竟然掺染上了丝丝缕缕的华发,仙人面容不老,心却老了,挺拔骄傲的身形几不可查地佝偻下去,仿佛被抽掉了一缕魂魄。
喻湛虚静静坐在喻长庚床边,她握了握喻长庚的手,忽然抬眸望向沈芙心:“沈师妹,我能再求你一件事吗?”
沈芙心道:“你先说来听听。”
她做好了喻湛虚要求饶,要嘱托后事将她与母皇埋骨在同处,或是拜托她们日后照顾喻长庚的准备,可是喻湛虚只是沉默一瞬,尽力挺直脊背,端方道:“我……我想要一罐将白发染黑的药膏。”
曌云太子最爱漂亮,往昔三百年里每日来剑台学剑都将发丝梳得一丝不苟,穿最干净最昂贵的衣衫,本命剑的剑鞘外变着法地镶满从各处搜集来的宝石,到了这里她依然不改本心。沈芙心在瞬间里设想过很多种可能,她要什么都可以,自己都会驳斥回去讥讽她一顿,可她要的只是一罐染发的药膏。
喻湛虚发疯时甩掉外衫鞋子踩得满身是泥,从未见她有过任何想要补救形象的羞耻之心。既然如此,沈芙心将视线挪至呼吸平稳的喻长庚身上,再扫了眼仿佛骤然苍老了的喻湛虚,转身推开门。
她道:“你跟我过来,我带你去找燕丹上神。”
*
喻湛虚在李剑台和芝麻的帮助下染好长发,一转身又回了喻长庚的营帐里去。营帐里逐渐传来咳嗽声和小声说话的声音,沈芙心无心去听她们师徒的私语,一转身却看见芝麻正和李剑台在说话。
芝麻边走去净手,边悄悄将指缝里残留的几缕头发展示给李剑台看:“你看,我刚才偷偷薅下来的。”
李剑台是个好了伤疤忘了痛的淳朴少年,见喻湛虚如此之凄惨,也不去计较她往昔的嚣张跋扈,此时正有些沉默。闻言她满腹心事地瞥了眼芝麻的手心,顿时惊诧道:“怎么薅下这么多来?”
“你们人族不是说三千烦恼丝么,”芝麻大发善心,将手里的头发团吧团吧扔到一边去,“我替她拔了,她烦恼就少了,芝麻真是一条善良的好蟒宝宝!”
“话是这么说,但也不是这么说……”李剑台无奈地洗过手,“况且我也不是人族啊。”
这都什么跟什么玩意,沈芙心揉了揉耳朵,心说一定要找个时候去跟景应愿好好说说,让她这条怪里怪气的黑蟒别老说些怪话,听多了感觉自己的思维都开始变得不正常了。
但她们俩的对话也成功将沈芙心从方才的氛围拔了出来,她进了自己那间帐篷。娘亲还没回来,想来是在闻人懿和燕丹那边。
沈凌苍自从能行走后便有了某种奇怪的探索欲,能靠自己的双腿探索世界显然是件让她很高兴的事情,但闻人懿很不喜欢……因为沈凌苍走着走着便走去了她和燕丹那头,试图拆散她们俩是沈凌苍近日觉得最有意思的事情。
折腾了一通,沈芙心觉得心累,索性躺着假寐等娘亲回来。不知是否是因为压抑太久的生长期的缘故,她近日觉得很容易累,躺着躺着便险些真睡了过去。
正当她即将陷入梦境时,沈芙心忽然听见了一道十分奇怪的声音。
那似乎是某种皮肉撕裂声。她猝然睁眸,此时已然是凌晨时分,这顶军帐外透出了影影绰绰的人影,沈芙心手心现出水剑,瞬间移身至帐外!
山谷苍凉的月色中,有一柄剑的速度比她更快,堪比月光的光芒手起剑落,瞬间将趴附在她营帐旁的那道人影从中间切分开!鹅毛大雪早已经停了,雪地中溅起一道赤红色的血迹,出剑的人背对弦月,一击必杀,用雪擦拭血腥的剑刃。
在她出剑的刹那,她皮相的光辉都被更惊人的剑芒遮掩过去,沈芙心一时不知是先看她的脸好还是先看她的剑好,最终视线停留在了她的指尖,长睫如蝶翼般扇动了两下,掩去眸中透露出的思绪。
见她收剑入鞘,沈芙心道:“你来干什么?”
姬停不太自然地笑了笑,细细用厚雪将十指擦洗了一遍,乖巧道:“睡不着,随便走走。”
“你是说,你从另一头的你的营帐不经意间走到了我的营帐前,又不经意地驻足在我这,再不经意杀了个人?”
姬停点头如啄米:“嗯嗯。”
沈芙心选择置之不理,弯腰将死人给提了起来。她无需问姬停为何出手杀人,杀得?*? 还是个凡人,只因此人被长剑剥开的后背皮肉中竟然空无一物,唯一有的只有淅淅沥沥正在流出来的赤色血水,其余骨骼内脏全然消失,不知去了何处。
沈芙心觉得恶心,将人随手抛尸在雪地里:“这人被掏空了……掏空的意义是什么?为了威吓我们?”
“小芙看过皮影戏么?”姬停凝视着雪地中蜿蜒的赤色痕迹,眸色晦暗,“许多人界中都有这种戏法。人间匠人们将牛杀死,牛皮切割下来炮制晾晒,仔细绘上耳鼻口目在屏风后做戏,如今被掏空的这个人何尝不是某位唱给我们的另一出皮影戏……只是制作方式不一样而已。”
沈芙心蹙眉:“祂想怎样?你方唱罢我登场?”
姬停眺望了一眼漫漫雪地,轻声道:“或许不止人族的皮影戏,很快,仙界的皮影戏也要登场了。”
第163章 她最后瞥见的是一缕青绿。
风云变幻, 灵气涌动,变数只在一夜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