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停心中大感安慰,心说喻长庚这孩子真是上道,如今喻长庚挨着小芙坐下,等于自己可以多陪在小芙身边一会,如若沈凌苍找上门来也有理由搪塞她……她喜滋滋地坐在喻长庚一侧,随口哄她道:“喻湛虚都给你布置了什么功课?”
喻长庚心不在焉,将课本的扉页展示给姬停看:“是平衡术。”
姬停接过来翻了几页,上面全是同一人用一时工整,一时歪七扭八的笔迹撰写的小字。这本书竟然是喻湛虚用自身心得编撰而成的,看到这里,她心间不免对喻湛虚有所改观:“你老师竟然还人性未泯。”
喻长庚将书合拢,眼底露出疲倦:“老师她对我真的很好。”
沈芙心听着她们的对话,没有搭话。喻长庚似乎没睡好,将书放在膝头不久,便歪歪斜斜地倒向一边,枕在姬停的胳膊上睡着了。姬停没抽身离开,反而是调整了胳膊的角度,好让喻长庚睡得更舒服些。
她们二人默默无言地坐了一会,靠在姬停身上的喻长庚忽然肢体抽搐了一下。
沈芙心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不由站起身查看喻长庚的情况。这小孩平日里都十分警惕,白日里也精神得很,芝麻和李剑台看一会书就要大打哈欠,喻长庚却从未打过瞌睡。她凑近喻长庚,却见她脸色变得有些苍白,这段时间养回来的气色尽数消退,就连嘴唇都有些发紫。
姬停一摸喻长庚的额头,蹙眉道:“她浑身都在发冷。”
沈芙心立刻去翻喻长庚的眼皮,只见她的瞳仁都有些散了,竟是在不到一炷香的时间里显出了将死之兆。姬停立刻站起身,喻长庚依旧没醒,而是顺着她的动作软塌塌地滑落下去,瘫倒在地上。
见状,沈芙心立刻将她倒提起来,伸手猛拍喻长庚的后背。
这招还是她当年在凡间游走杀爹时学到的,沈芙心使劲拍了一通,喻长庚忽然哽着喉咙咳嗽几声,就这样被沈芙心倒提着吐出来一堆污物。
沈芙心顾不上嫌恶心,匆匆扫了地上那堆秽物一眼,只见竟然都是些零零碎碎的生红肉。军中的伙食她是见过的,她们这次回来,太阴给予了喻湛虚资金上的支持,从各处自愿跟随她推翻皇权的将士们都能吃饱肚子,甚至每日都能沾到些荤腥,肚子里能有油水。
再好吃的肉总也得煮熟了吃,喻长庚吐出一团生肉,显然是不合情理的事。沈芙心尚在倒提着喻长庚继续拍她催吐,姬停的脸色却骤然变了。
她指尖凝附上一缕灵力,顺着喻长庚脖颈处的扶突穴一路捋至胃下的天枢穴,用灵力将她体内残留的污物全化开了。喻长庚哇一声全给吐了出来,这次吐出来的不是红肉,而是红血,甚至鼻腔中也流出了怪异的血水,可见数量之多。
沈芙心被这些红色的秽物恶心得不行,却还是没松手将喻长庚给扔下去。她强忍着恶心道:“这都是什么?”
“奇怪,这种东西本不应在凡人身上出现,”姬停垂下眼眸,将地上的这摊秽物抹除,“我只在天道身上见过一次。”
闻言,沈芙心心间一凛,于是将喻长庚放在一边,让姬停给她施了个清洁术。
吐清污物后,这孩子眼皮微颤,不一会便醒转了过来。醒来后的喻长庚若无其事地拿起书继续看,沈芙心一把扯过她手中的平衡术,没好气道:“你方才好端端坐着,忽然睡着了,就没感觉身上有哪里不适么?”
喻长庚很是茫然,却仍旧认真回答道:“没有啊。只不过我刚刚做了个梦……”
她话音刚落,青衫玉衣的两位仙人便齐齐凑上前来,大睁着四只眼睛逼问道:“什么梦,快说!”
喻长庚被她们吓了一跳,瞌睡虫都被吓得扑棱棱飞走了。她不由清醒了些,费力地回忆了一番梦境,答道:“我梦见我睡在娘亲的肚子里。那里很暖和,周遭红得像血,我在梦里睡得很舒服。”
一听这样的描述,姬停心中暗道不好。她强忍着心中的不适,伸手摸了摸喻长庚毛茸茸的脑袋,温声道:“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了?”
“……有的,”喻长庚又摸索出了一点儿梦境的内容,“有个声音让我好好睡,只有我睡着了,老师才能回到天上做神仙。”
姬停面上不表,沈芙心却已然站了起来,新仇旧恨一齐涌上心头:“我要将这个狗东西先骟后杀碎尸万段。”
“没了戒凡音,祂兴许也觉得苦恼,故而来人间挑选适合作为皮囊的人为祂所用,”姬停将喻长庚护在身前,沉思道,“不过祂无法直接操控,只能靠这种入梦的方式侵入凡人的意识……说明祂先前与沈凌苍的那一战伤了元气,如今还未恢复大好,我们还有时间。”
沈芙心脸色和缓了些:“既然如此,我们得将喻长庚看顾牢了……听见没小孩,晚上你最好是睁着眼睛睡觉。”
“不过,虽然祂一时半会无法直接杀来人界,但如若祂同时操纵千万人为祂所用呢?”姬停敛下眉眼,“祂想要的不是在这里达成胜利,而是想要汲取走沈凌苍的所有力量,使我们所在的三界,使始娥催发的宇宙倾覆,祂自己再以创世之母的身份创造出一个彻底合祂心意的新世界。如若祂恢复了元气,一定会先从人界入手,将能毁灭的先全毁灭了。”
沈芙心很介意创世之母这四个字冠在天道头上,忍不住想要作呕:“祂配吗?”
姬停没说话。她不知想到了什么,眸光疏淡,伸手在半空拉开一条光幕,裂开的光幕中是喻湛虚行军的身影。
这位亡国千年的太子仍旧深陷心魔之中,无法调动灵力,此时正用剑与千军鏖战。
原本还有些蔫的喻长庚陡然抬起头,在看清喻湛虚的那瞬间,脸上全然失去了血色。
喻湛虚杀在最前,她毕竟是仙身,即便身上受了无数伤,但那些凡人兵器制造出的伤痕很快就便消解在被血湿透的布料之下。沈芙心炼制的丹药在此时起了用场,喻湛虚这支军队中大多数都是女兵,她们饮用了含有丹水的汤,原本羸弱的身体变得强健,能与京城来的军队打得有来有回,逐渐占据了上风。
沈芙心瞥了眼喻湛虚。她向来很烦很讨厌这个人,在青帝灵山学剑时,这人看不起她们这群仙二代,自诩有成神的大志向,除却总是针对沈芙心,平日压根不带搭理那些仙胎的。只不过她知行不合一,想要成神,在修炼中却一心固执己见不听她人意见。心悦师妹,却不敢带她离开。分明是众心所向的太子,却并未承担起应有的责任。
沈芙心看着一次次险些跌下马,又挣扎着拼杀的喻湛虚。姬停说得没错,回到这里,她身上身为“人”的那部分又回来了,竟然有了昔日曌云太子的锋芒。即便她此时鬓边不再有红花,不再提着那柄光华流转的太子剑腾云驾雾,不再是谁门下的首席,天上遥不可及的仙人……
她如今终于脚踏实地,站在了沾满血腥的故土,以凡人之力与凡人抗衡。落得满身血污泥泞,不再为仙,无法为神,可喻湛虚终于变得像个人了。
这于喻湛虚而言,是好的结局么?沈芙心不知晓。喻湛虚的事她不管,她只知晓自己怀中仍有一柄长剑,还等着取回当年未能报的私怨。
喻长庚吐了一场,脸色憔悴,精神不济。姬停见她如此,便找来了闻人懿和燕丹,让燕丹给她吃些什么补身的丹药。
闻人懿对此很不高兴,她本就不喜欢带孩子,更讨厌有小孩在她与燕丹之间横插一脚。燕丹对此倒是大感庆幸,这段日子闻人懿实在粘得太紧,美其名曰怕她寻死,于是一直没日没夜地缠着她,走到哪里跟到哪里。再好的情人太过粘人也会变成怨侣,见姬停如同及时雨般将喻长庚送了过来,她顿时松了口气。
将喻长庚带走前,燕丹像是想起来什么,补充道:“沈凌苍她如今在我们那里睡着了,我炼了补丹给她,想来要睡醒还得有一阵。你们如若有什么要做的事,记得在她醒来前做完。”
还有什么要做的事?沈芙心瞥了一眼姬停,小停的嘴唇仍肿着,见燕丹出声戳破,她毫不顾忌地抬起头,好让她们看得更清楚。沈芙心见状拿她无可奈何,只得将喻长庚往燕丹怀里一推,对着显然不太开心的闻人懿弯唇笑了笑:“那就麻烦二位好好照料了。”
第161章 所谓心魔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厉害。
七十里外, 战场。
将喻长庚交给燕丹后,沈芙心与姬停便策马去往七十里外的战场。
在动身的这一路上,沈芙心都觉得心间有某种不安的预兆,还未靠近她们相战的战场时, 她先听见的是死伤军士的呻.吟哀哭声, 还有兵器相击时铿锵的声音。沈芙心不由勒紧缰绳, 强逼着骏马将步伐放慢, 心间骤然拢上一层说不清的凝重。
往先打上神界时的那一回,神界下来的诸神与天兵们死伤也惨重。可凡人的反击更让她感到沉重,毕竟于神仙而言,凡人的寿命与蜉蝣相比也没什么区别。
蜉蝣们前赴后继地赴死,为了正义、为了反抗压在身上的强权而不惜挥霍短暂得可怜的寿命。
这一幕既庄严又可怖,被马蹄踏碎的尸泥染红了土地,将原先一尘不染的雪地染成赤红色,沈芙心站在纯粹洁白的厚雪中, 遥遥望见远处已是红颜料泼就似的满地尸骨血污, 一时震撼失语。
纵使姬停为神七万年,早看遍了人世间的故事,此时亦静默着敛下眼眸。
她将手轻轻搭在沈芙心肩头, 鼓励式地按了一下:“我们走吧。”
“我们”这两个字让沈芙心骤然清醒过来, 她抬眸望向姬停, 那片始终陪伴着自己的玉色的衣摆已经随着腥味的风往前飘远几步。她本也是从尸山血海中挣扎着爬出来的神仙,往神界攀登的每一步都踩下狰狞的血脚印,若说此时谁更能明白生命流逝的滋味, 那一定是姬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