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赵览萤破天荒地在眉心点了一抹红色,神色比平日和缓许多,甚至看起来还有些高兴。喻湛虚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红衣,再看赵览萤的红衣,今日赵览萤容光照世,光彩夺目,分明是自己穿红最好看,可今日的赵览萤却生生将红色的喜服穿出了天神降世的气质。
喻湛虚潜意识中感到厌恶,再度扭过头,却看见了独自站在一边的沈芙心。
……不对啊,喻湛虚潜入梦中的那缕亡魂几乎要无声地狂喊起来,为何沈芙心会出现在这里?她不应当早就与姬停潜走了吗,怎么会在此处宴请宾客?
沈芙心今日也是一袭红衣,鬓间戴满冰冷的珠翠。
许是感觉到了喻湛虚的眼神,她微微侧眸一瞥,发间的珠翠相击,发出无情的玉碎之声。她脸上带着冷淡的微笑,视线只在喻湛虚身上停留了一瞬,便很快挪开,仿佛她只是地上一团不值一提的垃圾,没有任何感情,甚至没有恨意。
喻湛虚站起身,刚追了一步,便觉一阵天摇地晃。
再睁眼时已经是银装素裹的季节,她喘了口气,心间大感安慰,以为自己从这处处不合情理的梦境中解脱了出来。可喻湛虚站起身,却发现自己并不是置身兵帐之内,而是置身一处陌生而华丽的宅院。
大雪漫过她的脚踝,喻湛虚听见窗户被推开的声音,不由抬眸望去
是沈芙心。
喻湛虚心下骇然,此时将身子微微探出朱窗的人分明就是沈师妹,可这人生着沈师妹的脸,周身给人的感觉却全然不像她。沈芙心应当是张狂的,肆无忌惮为所欲为的,可如今这个人却面容憔悴,眸色阴郁,宛若被遗忘在此处的一抹幽魂。
她身上穿着她最讨厌的华服,鬓间花钗压得她抬不起头来,此时盯着喻湛虚,幽幽道:“你答应过我的,会将我带出去的,对吗?”
喻湛虚很想答应她,可梦中的自己却有些迟疑,看着被困在此处的沈师妹,吞吞吐吐道:“我回去问问我师尊……”
喻湛虚,你糊涂啊喻湛虚!喻湛虚为自己愚蠢的回答而惶惑,她心中满是不解,为何自己会置身此处,为何沈师妹变成了这幅全然不像她的样子……可她的疑问没有得到回答,风雪拂过,她已然置身一处灵堂。
灵堂内所有人皆着缟素,喻湛虚还未弄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便见梦中的自己一拳挥向赵览萤,怒吼道:“是你害死了她,是你把她困在这里,生生将她害死了!”
赵览萤没有回手,硬生生挨了她这一拳。混乱中有人拉开喻湛虚,她抬眼一看,竟然是沈芙心那个该死的养父。喻湛虚在灵堂内大吼大叫,直到有人将她拉出去,丢在雪中,她方才放声大哭起来。
喻湛虚尝到口中泪水的咸涩味,心中惊恐万分。谁?是谁死了?她在雪中痛哭流涕,大喊大叫沈芙心的名字可沈师妹明明活得好好的,如今的修为比自己强多了,自己死了她都没可能死,这一切怎么可能发生?
就在她最迷茫最惶惑的时候,喻湛虚的身后忽然传来一道轻盈的脚步声。
她泪眼朦胧,犹如一条跪在雪地里的丧家之犬,勉强撑起精神回首去看。只见来人身着那件熟悉的月色衣衫,眸色冷淡,唇边却挂着不自然的笑意,对喻湛虚伸出手,似乎是要拉她起来:“很伤心么?”
来人是赵览萤。
可赵览萤方才还在灵堂之内,怎么短短几瞬就从自己身后走过来了?
喻湛虚几乎被这没有任何逻辑可言的梦境弄得昏了头,她警惕地望向赵览萤,却见赵览萤唇边的笑意愈发明显。她收回了手,对自己温声道:“我知晓你失去了很多东西,愧对了许多人……如今有个将这些遗失之物统统收回的机会,你想要听听么?”
直到此时此刻,喻湛虚才发现自己恢复了对身体的控制权。她擦了把眼泪,对赵览萤恶声恶气道:“快点滚!”
赵览萤非但没有滚,反而笑得更开心了:“你犯下太多罪行,魂魄污浊,不能为我所用。但你身边新收的那个孩子倒是十分纯粹……你爱重她,呵护她,可她毕竟是凡人,无法陪你长生,可如若她有了成仙成神的机会,就能与你久久地相伴在一起了。”
喻湛虚油盐不进,一听她提及喻长庚,心中怒火更甚。她不由抓了把地上的雪甩过去,骂道:“你神经病啊!”
赵览萤没有动怒,她站在雪中,呈现出一种十分怪异的姿态,浑身僵硬如死尸,可脸上却流露出势在必得的愉悦。她对着狼狈不堪的喻湛虚再度伸出手,轻声道:“让我看看,你方才做了怎样令你恐惧的美梦呢?”
真是疯了!喻湛虚眼见着她的手越伸越长,如同面团般延伸出很远,在梦境中连滚带爬地躲避她。正当赵览萤即将要抓住自己的那一瞬,喻湛虚忽然被人给一巴掌拍醒了。
她猝然睁大双眸,从床上坐了起来。
喻长庚裹着棉衣,抱膝坐在自己身边,正歪头看着自己。喻湛虚摸了把自己的脸,上面湿冷一片,竟然都是眼泪,喻长庚见她在原地愣神,提醒道:“老师,该吃饭了。你方才怎么都不醒,我打你是‘出此下策’。”
喻湛虚一见喻长庚,心间的警铃便长鸣起来。喻长庚的确是个纯粹乖巧的好孩子,最重要的是,她是个年幼的凡人。她心中警惕,面上却不表,故意伸手敲了一记喻长庚,佯装不耐道:“功课做完没?”
喻长庚道:“尽数做完了,还有几处不懂的要向老师讨教。”
喻湛虚和衣起身,将喻长庚护小鸡崽一样往胳膊底下一搂,夹着她走出门去。外面风雪依旧,全然不见什么赵览萤什么沈芙心,方才的梦境仿佛只是一场幻觉而已。
她们师徒二人迎风走着,走了没几步,便见姬停与沈芙心二人迎面走过来。姬停一脸恍惚,沈芙心面色倒挺正常的,只是她们二人嘴唇不知为何都有些肿,姬停更是将衣裳裹得紧紧的,好似在心虚什么。
……喻湛虚已经全然没有了跟这个小停竞争的心思,对沈芙心的爱欲褪去,如今只剩下自惭形秽。她刻意避开沈芙心走,喻长庚似乎看懂了老师的心思,对着朝她们二人迎面过来的沈芙心躬身一礼,便抓着老师的胳膊跑掉了。
沈芙心早习惯了喻湛虚犯病,不理人只是她有病的其中一个最微弱的表现。此时杀欲已经被压制,她刚想回去,姬停却忽然开口叫住她:“小芙。”
沈芙心脸上爱答不理,身子却快她的意识一步转了回去。姬停站在自己身前,垂着眸犹豫了一瞬,忽然伸手很快地捏了一下沈芙心的指尖。
这一瞬间接触似乎已然让她很满足,姬停飞快放开沈芙心的手,二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彼此都挪开了视线。正当沈芙心预备回去时,忽然有兵士自她们安营扎寨的营帐外赶了过来,上气不接下气道:“京城的军队已经赶至此处了!前面来传,他们此时离我们约莫只有七十里的路程!”
第160章 以凡人之力与凡人抗衡。
喻湛虚不再迟疑, 旋身翻上兵?*? 士牵来的壮马,预备召集众兵士应战。
这数日走来,她们已迎过好几场战役。但与她们相战的几乎都是自各地强征来的农民,其中不少老弱者, 喻湛虚带人取了率军将领的首级, 被强征来的百姓们顿时成了一盘散沙, 皆不战而退, 喻湛虚也没有命人去追,赢得异常轻松。但自京城调拨来的精兵训练有素,喻湛虚脸上难免显出几分凝重。
她骑在马上,眉眼不复从前那般恣意风流,即便站在光下,喻湛虚眉间似乎也拢着一层拂之不去的阴影。见喻长庚正仰着小脸忧心忡忡地看着自己,她心间一紧,立刻别过脸去。
自从那日在镜中看见过往, 记起往昔的那些混账事后, 喻湛虚没脸再面对沈芙心。她转开脸,见是姬停站在自己的一侧,她顿时微妙地松了口气, 对着姬停简略道:“替我看顾好喻长庚。”
姬停颔首, 就算喻湛虚再怎么讨人厌, 总不至于连坐到喻长庚的身上。况且她们这一群人不是仙就是神,还有醒过来的沈凌苍坐镇,喻长庚跟着自己比跟着喻湛虚安全多了。
喻长庚很懂事, 兴许知晓此去危险, 她没哭也没闹,只是笔直地站在沈芙心身侧, 对着喻湛虚挥了挥手。
她什么也没说,喻湛虚却已经懂了。这孩子不擅长告别,买来她时,喻湛虚曾听她姑姑说,她娘亲当年患急病过世,过世时喻长庚也才不到六岁,只是夜里一觉睡醒,娘亲就没了,所以没能好好与自己的娘亲道别。
喻湛虚本打算就这样策马离开,可她刚转过马身,不经意地回眸一瞥,便见喻长庚已将头低了下来。
她没辙了,索性放开缰绳跃身下马,将喻长庚搂在怀里,拍了拍她的后脑勺。
“行了,你就在这等老师回来,”喻湛虚拍完她,便将她往外面一推,“记得好好做功课,回来了老师要检查的,做不好我打你手心。”
她话音刚落,喻长庚便再度扑到了她怀里,用脸胡乱蹭了一通她的衣襟,将眼泪全蹭在了上面。
喻湛虚重新穿戴好银甲,再度翻身上马。她怕跟这孩子产生更多不该有的羁绊,牵绊喻长庚的将来,于是她没再回头看,出了营帐,带着整装待发的兵士们离开了。
沈芙心目送她们远去,自己找了处干净地方坐下,准备照常梳理一番体内的灵力。但她没想到自己一动,喻长庚也挪动脚步跟了过来,小心翼翼地隔着她一尺远坐下,开始心不在焉地捧着书默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