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你要回去做神仙了吗?”喻长庚跪在她身边,喻湛虚能感觉到她的睫毛一下一下扫过自己的手心,“我已经知道老师是神仙了,是那位青衣的沈仙子答应带老师走了吗?”
沈芙心。喻湛虚的呼吸一下子急促起来,她痛苦地将头埋起来,自己这一生到底还要愧对多少人?她不敢回答喻长庚的话,喻长庚以为她默认了,一下子将喻湛虚的手拿了下来,用双膝前行,往前挪了两步,试探着将脸贴在喻湛虚冰冷的腰上。
“老师将我买回来,对我很好,老师是我的老师,也是我的娘亲,”喻长庚以为这是升仙前最后的告别,将脸依偎在喻湛虚泛着血腥气的衣裳布料上,静静感知着老师的体温透过布料濡上自己的脸颊,“如若我娘亲知晓,一定会很为我高兴。”
听见娘亲这两个字,喻湛虚忽然浑身卸力,不再抵抗体内不断滋生膨大的心魔,将自己瘫在了地上。
她不知想起什么,两行清泪自眼眶中溢出来,流到下颌,滴在喻长庚的额心。
喻长庚早习惯了喻湛虚的坏脾气,她从未如此亲密地倚靠过老师,已然做好了被她一脚踢开的准备。可是喻湛虚竟然支起了身,将喻长庚更加紧密地拢在了怀里。
“你说得对,”喻湛虚拢着喻长庚瘦小的身躯,喃喃道,“我不能再对不起任何人了。”
说罢,她俯身拾起长剑,将青铜镜小心收好,推开了这间暗室的大门。
当沈芙心她们再度看见喻湛虚时,她一手牵着喻长庚,一手提着她自太阴取来的重剑,近乎蹒跚地从王府中走了出来。
喻长庚有些不知所措,她沉默着将喻长庚抱上了马,将王府自民间搜刮来的财产尽数归还,领着众人离开了此地,去往别处安营扎寨,一路招兵买马,预备与京城的兵士一战。
沈芙心总觉得喻湛虚哪里变了,却说不出来。她看着还是疯疯癫癫的模样,只是有些沉默,也不再露出那种骄纵的神情,好像骤然老了许多岁。
沈芙心认识她三百年,还是头一次见喻湛虚如此,但喻湛虚的心魔仍然盘踞在那里,并未被抹除,沈芙心便不再试探,只当她撞了邪忽然变得像个人了。
她一路历经那样多故事,还是头一次做旁人故事的旁观者。沈芙心一行人一路跟着喻湛虚随军,喻长庚在随军的日子里飞速抽条,开始真正地像个十岁出头的孩子,甚至比同龄人要长得更高一些。
这或许是因为喻长庚开始能吃上有油水的食物,又或许是燕丹不忍看这小孩瘦得像只蚱蜢,将一些健体丹的边角料拿去给她吃了,沈芙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家也不戳破,只有喻长庚自己时时茫然为何身上的衣裳总是变得一短再短。
事情似乎正在攀上正轨,沈芙心翘首以盼取喻湛虚血的那一日,但比这一日更早到来的是属于自己的生长期,和天边一只隐约可见的鹰隼。
*
对比起幅员辽阔的太阴,箬国不算很大,但地势险峻,不太好行军。
自喻湛虚天降神威,剑杀亲王的那一日起,沈芙心她们便跟着这支多数由女子组成的军队行军。喻湛虚不知吃错了什么药,竟然展露出率兵天赋的那一面,可见虽然脑子不太好使,听不懂人话,自己也不说人话,但至少还是有点好处这是沈芙心的原话。
这支军队越来越壮大,行至离京都还有约莫七百里时,沈芙心开始炼丹。
闻人懿和慎杀她们来来回回状似不经意地看了好几轮,沈凌苍近日开始饥饿,吃下去的戒凡音和天道碎片已经消化了个干净,她开始尽量保存体力,不太动弹,最大的乐趣就是靠在女儿身边看她炼丹。
丹鼎内燃着的火很舒服,沈凌苍惬意地眯起眼睛,看沈芙心将薅来的丹材扔进鼎中。直至沈芙心现出水剑,割破指尖,往里滴了一滴鲜血时,沈凌苍腾地站起身,面色不太好看:“宝宝,你做什么呢?”
沈芙心没打算瞒着娘亲。她将血止住,将视线挪去了远处的兵营,眸中似有沉思。
“我炼这种丹效力不稳,”沈芙心想了想,对娘亲解释道,“我受了箬国女子们的百年香火,如今我回馈回去的只是一滴用以做丹材的血,并不亏损。她们许多人因为贫困饥饿而体质不佳,我只是炼一味令她们身体强健的丹药而已,稍后让喻长庚将药融于溪水中给她们喝下,娘亲不必担忧。”
话虽如此,但沈凌苍心疼。她被天道困滞取血那样多年,到头来只有想吞噬天道的本能与恨意,除此之外别无任何情绪。可女儿指尖破了个口子,流了一滴血,沈凌苍便觉得大事不好,不由脱口而出道:“用娘亲的不行么?”
沈芙心听不得这个,忍不住瞪了眼娘亲。
沈凌苍虽然被女儿用眼睛瞪,但心中顿时高兴起来,心知是莲子宝宝舍不得娘亲,证明我宝对自己全都是爱!她忍不住又将女儿抱在怀里一顿摇晃,沈芙心早习惯了娘亲朴实无华的摇晃,早在她还是颗莲子时便已经领教过了。
沈凌苍见那个小孩来了,便放开女儿,将丹药亲自取了过去女儿说的是给军中女子喝,既然如此,那些零星的男子是不能喝的,她得盯着。
见娘亲她们走远,沈芙心松懈下一口气。她刚准备掐灭鼎中炉火,却觉一阵天旋地转,险些将鼎撞翻。
就在她整个要跌倒在鼎上时,忽然有道身影从一旁飞身出来,一把将沈芙心捞了回去。沈芙心感到体内一阵火烧火燎,同时眼前昏黑,却闻见一股烧焦的气味。这灵火厉害,神仙来了也得脱层皮,可自己的身上却并无痛感,她勉强支撑着睁开眼,却见来人是姬停。
姬停见她睁眼,立刻道:“我不是故意偷听你和沈凌苍讲话的。如若我在她在时出来,她要大发脾气。”
沈芙心无力与她扯这些,勉强支撑着身体坐下,强硬道:“手伸出来。”
姬停见瞒不过她,便将手往前一伸。那里被鼎火烫出了一个圆圆的燎痕。如若是功力浅些的人来了,譬如喻湛虚,恐怕这整条手臂都别想要了。
姬停不觉得很痛,有心安慰她:“比你娘打的轻多了。”
第158章 是你舍身渡我。
姬停故意哄她开心, 给她看过一眼后,便将燎伤了的手背重新藏了起来,一弯腰露出两条耷拉下来的兔子耳朵,凑到沈芙心脸下:“你看, 这是谁家的小兔子呀。”
沈芙心扶着她勉强站稳, 痛楚消退, 转而漫上四肢百骸的是抑制不住的杀欲。光是几息过去, 她遍身已然冷汗涔涔。姬停见她刚缓过来的脸色再度变得苍白,顿时敛下笑意,出手封上沈芙心身上几处穴道,助她屏去杂念,清心醒神。
混沌中,沈芙心掐紧姬停扶着她的手臂。她指尖嵌入的地方已见血痕,姬停却仿佛浑然不觉般,连脸色都没有变化半分, 只是专注地将自己的神力往沈芙心身上引导, 让她不要捱得那样难受。就在这个当口,沈芙心忽然听见远处传来了娘亲的脚步声。
她本能地不想在娘亲面前暴露自己嗜杀的一面,于是捱下身上的杀欲, 侧眸对姬停命令道:“带我走。”
姬停没有多问, 低声道了一句得罪, 便将另一只手揽上沈芙心的腰身。
首先紧贴上来的是温度,而后是力度。沈芙心被她一揽,抬眼便见青空如画, 已然铺陈在眼前, 长空三千里尽是云舒云卷。姬停不敢将她拥在怀里,只用手轻轻托着她, 似乎正托举一颗举世无双的明珠,怕手污了她,又怕摔碎她,眸间隐约显出不安。
眨眼之间,她们已来到此界中的不知哪座青山。
姬停带着她跑了很远,此时箬国银装素裹,仍未至春季。可此处已然是晚春时节,漫山遍野的花儿都快落尽了,正如沈芙心第一次见姬停的时候。那时她也是追着她,一路追至某处春花烂漫的山峦,一掌挥去,震落满树桃花。
沈凌苍还未捱完她的生长期,修为有损,姬停便带着沈芙心一路逃出了她所能感知到的范围。见沈凌苍的灵力已然伸不至此处,姬停这才将沈芙心轻轻放下,让她靠着树干歇息。
倚坐着花树的青衣少年脸色惨白,眉心紧蹙,眼下投下一片脆弱的阴影,整个人宛如一件几近透明的青色琉璃器。然而所有人都知晓,她的柔弱易碎只是用以迷惑的假象,陪她一路走来的姬停是最该心知肚明的人
沈芙心随时可能暴起杀人。
姬停半跪在她身前,看她胸腔起伏,紧扣在掌心内的十指已然将那片皮肤掐出血印。遗落在人界的废神垂下眼眸,毫不犹豫地解去自己的玉色外衫,卸去可能硌到她的玉玦,将用以束发的发簪扯下。
做完这一切后,她将自己的双手递到了沈芙心眼前。
沈芙心气息不稳,满心杀意,见姬停交出双手,便喘息着抬起眼看她。
半跪在自己眼前的人卸去一切可能碍事的外物,眉眼沉静,直视着自己道:“不必忍耐,我就在这里,你可以对我出手……我很抗打的,不会痛。”
沈芙心冷笑一声,鲜血自掌心渗进土里,被她血滴过的土地顿时开出一片鲜艳欲滴的春花。春花围簇下,她一掌拍掉了姬停的双手,恶声道:“我不是殿下的信徒,没给殿下供奉过香火,没必要舍身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