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当沈芙心预备让景樱容她们召只龙来转悠一圈撑撑场面时,地上忽然有人站了起来。
那人的脸有些熟悉,沈芙心定睛一看,是前些日子在菜市见过的一位掌柜。她由跪姿转为站姿,涨红着脸,高声道:“我愿追随仙人,重建国家!”
随着这一声高喊,很快有人陆陆续续站了起来,围簇在喻湛虚三尺之外,无一不是热泪涟涟。这些人中有衣上补丁叠补丁的平民百姓,有富贵人家的女儿,亦有寒冬腊月衣不蔽体的乞丐。她们朝着喻湛虚的方向汇集而去,仿若终于解冻的河流,誓要冲刷走一切污浊与不平。
当然有人躲避,趁乱逃走。可当河流的力量足够大时,这些隐匿在河水中的石子当然不可能成为她们的绊脚石。他们只会被洪流冲刷走,滚到更加阴暗不见光的地方去。
偌大的亲王府中无一处是不用民脂民膏堆积起来的。喻湛虚心如擂鼓,转身踏入王府,愿意随她出征的百姓们几乎将王府的门槛踩破,被亲王搜刮走据为己有的金银玉器又被她们搬了出来,堆在院中,几乎堆成小山。
喻湛虚步伐逐渐轻快起来,直到她搬开府内某座沉甸甸的金蟾,机关拧动,她面前忽然现出一道暗门。
她迟疑一瞬,某种堪称天意的东西将她整个笼罩住,喻湛虚久久站在暗门前,还是伸手推门走了进去。
被藏起来的这间房间十分狭窄,暗门仅能容一人通过。她置身这间阴暗狭小的暗室,举目四望,这里没有钱财,没有人尸,只有一张檀木桌,桌上摆放着一张光可鉴人的青铜镜。
这镜子实在很熟悉。
喻湛虚颤抖着走近它,越走近,呼吸间便越能嗅闻到一股熟悉的金桂香。她几乎是扑倒在镜前,青铜镜边犹带烧干了的蜡痕,斑驳不平,想来是件从墓里出土的古物。然而就在喻湛虚指尖碰触到青铜镜面的那瞬间,那镜面竟然泛起细微的波纹,仿佛由水铺就般,就这样款款吐出了千年之前的一张人面
她痴痴看着镜子,镜中浮现的不是自己的脸,而是另一张初现老态,鬓边已生华发的脸。
喻湛虚捉紧了青铜镜,仿佛这样就能透过镜子将镜中人困在怀中,舌间的那两个字几乎要冲出嘴唇,可识海传来的锥心疼痛却只能使她发出无声而徒然的嘶吼。
镜中人的脸消失了,她站了起来,方才在镜前似乎是在卸去脸上用以遮掩面色的敷粉。伶仃瘦弱的手腕垂在那人身体两侧,她身着寝衣,在宫人的伺候下睡入榻中。罗帐掩去了她的面容,不多时,镜中闯入了另一抹深红色的衣裾。
喻湛虚看着那身影跪在榻前,神智如遭雷击。
她止不住地颤抖起来,回忆如泄洪般冲垮了最后一道防线,喻湛虚捧着镜子,倒在地上,如同困兽般在地上翻滚。迟来的愧疚魇住了她,可预想中的心魔却迟迟不来,喻湛虚在黑暗中喘息着等了许久,满身灰尘,忽然感觉一股热流涌上下巴。她用袖子擦了擦脸,这才发现是自己在无意识中咬破了下唇,血正顺着嘴唇往下滴落,滴在镜面上。
红血与镜中的红衣混作一团,喻湛虚已经隐约知晓了镜中即将要发生什么,她将镜子死死抵在胸口,狂舞而来的心魔已然整个笼罩在她身上,她在绝望中等待自己堕魔的那一瞬,但比心魔先来的是母皇的呼唤
母皇熟悉的声音在镜中响起。
她说,湛之啊,抬头看看我。
母皇纵使不复从前年轻,不再耳聪目明,可那样长的一柄长剑,她怎可能看不见?喻湛虚从心魔中挣脱,泪眼朦胧地望向镜中的母皇。她老了,鬓生华发,脸色青白,是那些长生丹药带来的恶作用。喻湛虚看着镜中的自己抬头望向母皇,母皇何尝不知晓自己有那么一瞬对她起了杀心?
她在狭小的暗室中哭得喘不过气,狼狈如丧家之犬。镜中的景象变幻,诚实的青铜镜记录下了一切,包括在自己那夜逃走后母皇的反应。
青铜镜中,已然老去的曌云皇帝独守长夜。
喻湛虚走后,她咳嗽着起夜,宫人们听见熟悉的痰咳声,赶忙端来金盆,让这位曌云国的皇帝将积痰吐在盘中。有陪伴她数年的老人为她拭脸,但她轻轻推开了那张温热的帕子,长长吐出一口气,含混不清道:“朕老了,但湛之她还年轻。”
这江山基业,在先帝手中时已然开始松动,她苦苦经营数十载,堪称殚精竭虑呕心沥血,却始终无法再力挽狂澜,只生怕这江山有朝一日会倾塌在自己的手心,沦为千古之耻辱。陪伴在陛下身边数十年的女官含泪劝她:“陛下,太子殿下天资聪颖,臣看着她长大,实在是个好孩子。”
是啊,湛之是个好孩子。
曌云皇帝长叹一声,因服食丹药而变得昏花的眼中不知何时也含了泪水,她命人道:“将铜镜取来。”
拭去敷粉,那张疲惫的脸骤然浮映在镜中。面色青白颓然的皇帝伸手摸了摸镜子,苦笑道:“可怜湛之年少,便要担上这样沉重的担子。朕又能再继续苟活多久呢?如此靠丹药续命,不过再多撑几年而已,我怎可将这样算不清的烂账就这样丢给她……咳咳!”
女官连忙扶住她干瘦的身躯,将金盆扶在她的脸下。皇帝吐出了一堆青褐色,形似淤泥的秽物,眼瞳渐散,有气无力道:“取丹药来。”
女官想要劝她,她摇摇头,脸上竟然是一片释然:“如今就算是毒物,能强续一日命便是一日吧,我还在一日,湛之她便有娘亲一日,有倚靠一日……”
可那女官望向榻边那柄没有完全入鞘的长剑,心间笼上一层阴影。她看着喻湛虚长大,怎会不知晓她根骨奇佳,已然迈上了修行的旅途?她欲言又止,生怕触怒了皇帝,可帐中的皇帝?*? 重新躺下,任人掖好被子,忽然歪头,对着那女官微微一笑。
“她是凤凰,不是家雀,笼子关不住她。如若她真有那本事,便飞吧,飞过天地去……是我将她带来这世上的,我不怨她。”
第157章 “比你娘打的轻多了。”
铜镜脱手, 当啷一声摔在地上。
镜面反射出冷冷的青光,将喻湛虚惊愕痛苦的脸全然盛揽在这面古青铜镜中,与千年前曌云国最后一代亡国帝王的脸逐渐融合在一起,亲密无间, 无分你我。
喻湛虚体内反噬上一股极强的冲力, 她趴在地上, 几乎动弹不得。迟到千年的愧意将喻湛虚击垮了, 她双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一千多年前的那道剑光再度压在喻湛虚的脖颈上,她攥紧拳,忽然发现自己原来是个连哭泣也没有资格的罪人。
母皇的音容犹在眼前,可自己只知晓母皇耽于丹师描绘出的长生盛景,却不知晓江山的倾颓并非母皇一人所能力挽……在那个长夜,久在病榻缠绵,靠丹药续命的曌云皇帝会想些什么?她年轻时也并非弱质, 喻湛虚还记得自己年幼时, 母皇带自己前往猎场,独自策马挽弓射下了两只鹰隼。
这样的曌云皇帝,她即便年岁渐长, 即便不再康健, 但她会不知晓自己亲手养大的女儿曾提剑而来, 有那么一瞬迟疑的杀心吗?
母皇该杀的人是我啊!喻湛虚跪倒在地上,指尖不受控制地攥紧了青铜镜的边缘,镜中的身影已然消失了, 简直像一场绮梦, 她想要再看,再触摸一次母皇的脸, 可手指却只能触摸到冷冰冰的、倒影着自己扭曲脸孔的镜面。
渐渐膨胀的心魔几乎要将肉身撑破。
此刻,她人不人鬼不鬼,连哭嚎都没有了力气,像条见不得光的虫子般扭曲着趴在王府的暗室中,只有身躯正在一寸寸畸变。喻湛虚失去了抵抗的力气,可师尊给的最后一样法器却依旧在顽强地坚守。喻湛虚开始挣扎着摸索周身,想要将师尊亲手放在自己心口的那面小镜取出来,可她摸了好久,却没有找见这样法器的踪迹
是融进血肉之中了么?喻湛虚恍惚中心想,难怪拥有如此神威,分明自己的身体都快要变成比阿修罗更阴暗的生物,可心却勉强仍在跳动,仍是一颗完好的人心,甚至还有余力思考。
绝望之中,喻湛虚指尖挪动,想要去够自己扔在暗室入口的那柄青铜重剑。
就在她抓住剑柄的那一瞬,这间暗室的门忽然再度被人扭转开,门外泄入一丝天光。喻湛虚被这光刺得睁不开眼,产生了瞬间的眩晕,她眯着眼睛望向门外,本以为来人会发出惊恐的尖叫,却不曾想那人只是平静地将门重新关好,跪在地上,将四肢拧得不成人形的喻湛虚扶了起来。
喻湛虚贪恋那人手心的温度,忍不住将脸往她手心靠了靠,闭上了眼睛,音调嘶哑道:“你来做什么?”
“我看不见老师,于是来找,”喻长庚勉强将喻湛虚扶在墙边,想也不想地将新衣上的布条撕了下来,为喻湛虚止血,“老师,你流血了。”
……为什么你要来?喻湛虚胸腔剧烈起伏,她似乎能感知到有尖锐的骨刺正要从那里戳出来,时刻会变成由心魔控制的骇人的怪物。
为什么要来,为什么要看见这一幕?喻湛虚艰难地呼吸着,抬起鲜血淋漓的手,将掌心捂在喻长庚的双眸上:“别看我。”
喻长庚果然停下为她包扎的动作,听话地一动不动,像头温驯的小兽。
喻湛虚浑身战栗不已,她想了又想,断断续续道:“……有太阴帮扶,想必此处的日子会好过许多。你往后好好读书,做个好人,不要学你老师那样,莫要为自己留下遗憾。你还小,还有大好前程,你、你好好的活着”
“老师是要走了吗?”
喻湛虚苦笑。走去哪?去阿鼻地狱承受烈焰焚身之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