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湛虚听见最后那句话,习惯性地往屋里走:“哦。”

昨夜新来的太阴国使臣周婺站在喻长庚身旁,垂首看她做功课,只是她看着看着便变了脸色:“你学的是天子术?”

喻长庚依旧心平气和:“老师教我什么,我便学什么。”

周婺心中一阵震撼。她实在没有想到,箬国的发展竟然这样迅速,一时间喜悦道:“真是可造之材啊!犹记当年妙媖陛下也曾有如此风采,我的簿子呢?我要将此事记录下来,回去呈给陛下看看。”

一群人聚在周婺身旁看她记录,姬停听见这“妙媖”二字,不由好奇道:“周使臣,你方才所说的妙媖陛下可是如今太阴的国君?”

“正是,”周婺微笑道,“算算日子,妙媖陛下如今应当正值双十年华。我们从太阴启辰时,陛下她才刚过十五岁的生辰,刚刚登基不久。”

怪不得箬国的皇帝说太阴国君羽翼未丰。沈芙心心中思忖了一番,如今这位妙媖陛下二十岁,也不过就是当年楚怀庄的年纪罢了,资历不深,手段恐怕也相对会温和些,怪不得会忍箬国整整五年。

周婺心中欢喜,被拒之门外五年,好不容易借了沈芙心她们的光进来,她得抓住机会去箬国的街道上好好看看才行。满心期待的周婺将她的小簿子往手中一握,分明已经年过不惑,脸上的神情却有一派纯粹的少年气。沈芙心见她如此,知晓她待会定要受一番打击,于是让慎杀陪着她出去了。

周婺出去了只一个来时辰,便浑浑噩噩地回来了,慎杀替她拿着簿子,二人一言不发地走到院子里来,周婺在喻长庚的石桌旁颓然坐下,一幅大受打击的模样。沈芙心没多问,显而易见她们方才去了何处,纵有对箬国的千般万般幻想,往贤妻桥那走一遭,便也全消解在肚子里了。

喻长庚认真读书,见周婺如此,破天荒地将视线从书页中撤出来,看了周婺一眼:“你是从太阴国来的吗?”

面对这个孩童,周婺勉强醒了醒神,认真应答她的话:“是的。”

“我听闻,太阴国没有男人,”喻长庚眨了眨眼,“是真的吗?”

“是真的,”周婺道,“妷先皇在位时还有一些,后面寿命到头,全都死去了,也再没有男人能够踏足太阴的土地,没有男人能在太阴安家落户了。”

她话刚说完,便觉得有些担忧,这样直白地将话讲给一个小孩听,于她而言,是不是有些太过有冲击力了?

可是周婺没等到喻长庚的惊讶或恐惧。这个孩子只是顿了一瞬,像是听见了什么喜事般微笑了一下,又重新将头埋下去念书:“那挺好的。”

周婺犹豫一瞬,显然不肯放弃这棵在箬国挖到的好苗子,试探道:“如若你日后想去太阴安家读书,我可以将你带走。”

喻长庚这回头也不抬,不卑不亢道:“我想跟着我老师。”

听见这话,周婺抬头望向正坐在门槛边喝粥的喻湛虚。沈芙心亦抬起头,心情复杂地看了她一眼,心说喻湛虚这等烂脾气烂作为的人竟能撞上这样的大运,有良师就算了,如今神志不清了还能捡到个好学生,也不知是上辈子积了什么德。

但前世积再多的德,今生如若不珍惜也一样白搭。喻湛虚举着粥碗,即便变成这样了,喝粥时仪态依旧矜贵,仿佛她捧着的不是一碗难以下咽的粗粥,而是什么琼浆玉液。

沈芙心懒得再看下去了,起身准备出门转转。

沈凌苍刚跟上女儿的步伐,身旁便跟过来另一道玉色的影子。她瞥了一眼姬停,站起来的沈凌苍约莫与姬停差不多高,此时终于能与她平视,见姬停望过来,沈凌苍凉凉道:“你跟着我女儿做什么?”

她话音未落,姬停头顶便弹出来一对支棱着的、黑色的兔子耳朵。

姬停神色无辜:“我如今是小芙的随身灵宠,我不跟着她跟着谁?”

沈凌苍瞥见女儿明显心不在焉,显然注意力都被那对兔耳朵吸引走了,于是在心里狠狠给姬停记了一笔。她温柔地笑了一下,柔声道:“算你狠。”

慎杀在此处待腻了,她倚在喻湛虚的小院边提议道:“我想再回原先我杀猪的市场看看。”

说起这个,沈芙心倒也有一两分怀念。于是她同意了慎杀的话,一行四人往外行了出去。慎杀今生做屠妇杀猪的市场离此地不算太远,箬国本来就小,她们开了道小小的传送阵,眨眼之间便到了。

箬国这一百来年间发展了些许,至少街上少了些衣不蔽体的乞丐。那条菜市仍旧还在这里,甚至变得兴旺了非常多,沿途全都是售卖各色物件的商贩,越往里走越热闹。

菜市还在此处,但与她们第一次来时相比,有个非常重要的变化

“这里的女人不再戴面巾了,”慎杀看着繁闹的菜市,语声忍不住稍微欢快了些,“且在此处做生意的大多数都是女人。”

她说得没错,不光如此,沈芙心留意到街道两处不再有伪神的神像,取而代之的是每间铺位里都放着女性神的塑像。她走近看去,这才发现神龛中摆放着的多是燕丹上神的像,除此之外,还有位身形有些熟悉的女神像。

见她久久驻足在门前,门内做生意的东家循着沈芙心视线看了眼神龛,笑道:“那尊像是我们这里的无名神。”

沈芙心似有所感,与那尊面容冷淡的无名神像在冥冥之中对视。

她轻声道:“什么是无名神?”

“这无名神像是我们城镇中最有名望的商行东家出钱塑的,说来还有一桩美谈。说是这商行东家幼时家境困苦,险些病死,家中又没有吃的。是东家的娘亲向邻居赊了几斤猪肉回来,想让她走也走得舒坦些。”

门内的女人显然将这故事讲过许多遍,含笑道:“却不曾想跟娘亲回来的还有位心地善良的仙人,给商行东家口中塞了颗仙丹,让东家一下子好起来了。赊肉的好心邻居跟仙人是一道的,给东家她们留下了自家住的院子和木推车,再也没回来过,想是回到天庭去了。后来她们靠着卖猪肉起家,一路做成了最有名望的商行,临终前她还回到了那院子里洒扫,说是要让后人都别忘记仙人的恩情呢。”

沈芙心看着那尊神像,此时此刻终于明白了她究竟哪里让自己感到熟悉

她垂下眸,望向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心。

一颗在神界最寻常不过的健体丹丸,那小孩也值得记挂这样多年。

霎时间,与昨日相同的感受再度袭来。此时此刻,恍若有万千颗流星将她的躯壳击穿,在肉身缺失的空洞中投下数不清的荫蔽和星点,那些缺失的部分逐渐有香火填补上来,沈芙心首先感到自己轻,其次感到自己痛,仿佛有数不清的香烛正在燎烤她的肉身一般。

原来这些香烛拜的是她,恍惚中,沈芙心想道。可是自己没有神位,白白受了凡间百年有余的香火,对自己而言究竟是好还是坏?

在她发觉自己被供奉的那瞬间,无数无形的功德往她身上印来,沈芙心被这些无形的力量推得不由后退?*? 一步,靠在了身后某人温暖的怀里。

这回姬停没有问她,她伸出手,直接将沈芙心整个人转了过来,深深看了一眼她的额心,在凡人看不见的地方,那里正有一点微弱的金光闪烁,忽明忽灭,被姬停注视后很快暗了下去。

姬停早在做凡人的时候便受过许多功德福报,救世后凡界更有无数塑像雕刻了她们的身形面容,用以供奉,此时她再了解不过沈芙心身上发生的变化。她伸手点上沈芙心的额心,那抹金光受到感应,又重新亮了起来,甚至大有更甚之势。

“你受了太多功德,天道很快会察觉到我们的位置,”姬停低声道,“那日的鹰隼是赵览萤么?她如今受了执天之位,在其位司其职,恐怕不多久就会找上门来。”

沈芙心昏昏沉沉,听了这话,以为姬停要让自己藏起来,一把推开她:“你的意思是我得龟缩起来,躲着她不让她找到?”

“不,”姬停收回手,认真道,“我的意思是,如若真是如此,如今的你已然有力量也有资格与她堂堂正正地打一仗,亲手将往昔的恩怨尽数清算了,看究竟是天道手下的执天大人厉害,还是凡界推举的无名神女更胜一筹。”

第146章 “这是太阴国,吾真的故乡。”

距风沙弥漫的箬国数千里之外, 太阴一如千百万年间那般繁荣昌盛。风吹过舞榭歌台,吹入禁阙宫阶,途径杨柳树下的棋盘,将久封的棋局吹乱。

有人盘膝坐在宫苑之中, 伸手捏起一只棋子。

执棋沉思的人面容非常年轻, 看着只有约莫双十年华, 长发用玉冠束起, 露出光洁的额头和那双宽容的黑眸。她眉宇温和,眉间生着一点红痣,这颗红色小痣使她顾盼之间显出些许近乎神性的威严,为她过分温和的气质增色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