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芙心抱着手臂俯视坐在榻边的喻湛虚,幽幽道:“你说,你穿青衣已经是县令给的殊荣?”
“她们都说是如此,”喻湛虚阴阳怪气道,“说什么自古男人穿红女人穿青,绿叶自古是红花陪衬,我有什么办法?”
见了鬼了,喻湛虚这种人说自己没办法。
沈芙心蹙起眉:“你真的是喻湛虚?别是壳子里被人界的散仙夺舍,换了个人吧?”
“你们有病吧,”喻湛虚怒了,想将手中学生的鞋子往榻上扔,“三番两次带人来说要我教书,实则是来拿我取乐,有意思吗,我咒你死后下十八重地狱!”
沈芙心二话不说先一耳光甩过去:“你会不会说话,还敢咒我,谁拿你取乐了?看什么看,还在装是吧?李剑台,去把她的红衣搜出来!”
李剑台被这场面吓得手足无措,刚应了一声,准备去找她唯一有可能藏东西的床底,因为这屋子堪称家徒四壁空空如也……但她还没来得及翻找,便见外面一直挺着脊背写字的小女孩骤然站起身,如同一道灵光般冲了进来,拦在喻湛虚身前:“你们不许打我老师!”
李剑台绞着手站在那里,浑身如同蚂蚁在爬:“……沈师姐,我们可能真的认错人了。”
不用她说,沈芙心这辈子也罕有地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
在她巴掌甩过的地方,正有两行泪水流下来。
喻湛虚她正在流泪。
第141章 但只找对了一半人。
……喻湛虚竟然在哭。
沈芙心甚至疑心自己在做梦, 谁都可能哭,但这等骄傲自矜的孔雀怎么可能当着人面流泪。于喻湛虚而言,泪水无疑是一种示弱的表现,退一万步说, 她要哭一定也是背过人哭, 或是将当场目睹的所有人打死拖出去再哭
昔年的天之骄子怎么会落得这样的地步?
直到众人都挤进这间空空的破屋子时, 喻湛虚还在流泪。她抽抽噎噎泄愤似地哭了几息, 又一仰脖颈,硬生生将眼泪给倒灌回去,哽着嗓子怒道:“我不教你们。”
张开双臂护在她身前的小女孩得了老师的这句话,立刻气势汹汹道:“我老师今日闭门谢客,不见外人,你们快点走。”
沈芙心垂眸看了一眼她。这小孩不过稚童年纪,心性却十分早熟,面对一屋子大人也不带怕的。虽然她瘦得好似一根棍子, 没有丝毫武力可言, 可那双清澈的眼睛里却仿佛藏着山豹,似乎沈芙心她们再敢对她的老师动手,她就会豁出性命与她们殊死一搏。
沈芙心站着不动, 离得最近的李剑台手足无措, 也不敢动。喻湛虚带的学生见她们不肯走, 立刻上手去推李剑台:“你们走呀,走呀!”
喻湛虚见自己的学生真想动手,心知自己面对这一群人绝对不占上风, 连忙伸手想将拼命推搡李剑台的学生给拽回来。满屋子兵荒马乱, 喻湛虚仓促之间手一滑,指腹被方才缝鞋子用的粗针扎破, 顿时血流不止。
她顾不上擦血,一心都扑在自己的学生身上,蹲下身抱着她安抚:“好了,好了。老师是大人,不要你替老师出头,你快去做功课。”
然而就在此时此刻,感知到血气的沈凌苍从女儿的袖口里倒悬出来,指尖一点,将掉在地上的两滴血引至掌心。
她感知到这血不同寻常的气息,与先前她们一路走来找过的那些血都不同,竟幽幽泛着灵光。沈凌苍将掌心一转,血滴落在水缸内,顿时泛起一阵轻灵的波动
众人只听见闷闷的一声响动,沈芙心只觉袖口一轻,再回头看时,便见娘亲的身躯竟然脱离了莲花水缸,化作寻常人的大小跌在地上。沈凌苍罕有地有些茫然,见女儿着急忙慌地要将自己扶起来,沈凌苍鬼使神差地将手放在沈芙心伸来的手心上,借力一下子站了起来。
站起来一息,两息,三息,沈凌苍都没有想要再度回到水缸的迹象。她试探性地走了几步,分明已经从缸中脱离,却丝毫没有寻常脱水时的不适感。
在莲花一脉中,寻常的有心莲子避免不了生长期依赖水源的特性,沈凌苍也不例外。自她有记忆开始,便一直是生长在黄金国的河水中的。
而沈芙心是个特例,或许是因为她是颗在莲花一脉中罕见的无心莲子,没心没肺,生长期时两眼一睁就杀,丝毫感觉不到外物对她的制约;又或者是因为她虽生在仙界的沟渠中,却牢牢霸占着鼎盛时期的战神一条本体胳膊,三万年来灵气不绝,将她滋养得过分好了些……总而言之,沈凌苍很庆幸自己仅存的莲子宝宝能比自己自由。
久违地离水站起来的沈凌苍用灵力查探体内的情况,却发觉自己的生长期并没有就此终止。方才自己采到的那滴血的确起了作用,却也只有一半作用,过不了两三日,血液失效,她又得重新回到水缸里去。
所以她们算是阴差阳错地找对人了。
但只找对了一半人。
沈芙心见喻湛虚的血对娘亲有效,终日泡在水里的娘亲竟然能脱水走路了,还走得这样自如,立刻想继续取血。终于能跟女儿并肩站着的沈凌苍摇摇头:“不知为何,只起了一半效用。”
见状,沈芙心硬生生地收回掌心水剑,对着喻湛虚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喻师姐,别再装了,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一听这话,喻湛虚刚压下的眼泪又如同瀑布般止不住地奔淌出来,站起身大怒道:“什么师姐师妹的,我不认识你!快滚,都滚!”
看着她许久没有打理过的头发,还有做不得假的洗褪色的青衣,姬停忍不住附耳过去沈芙心那边:“她可能在渡心劫。”
渡心劫?沈芙心半信半疑,用灵力扫过喻湛虚的灵台,竟然发现她如今的灵力正处于极其紊乱的状态。
不仅如此,喻湛虚原先的神识也封闭了,识海外隐隐萦绕一层暗色薄雾,随时处于要入魔的状态。她的心魔日积月累,早已变成了庞然的怪物,如今仅靠着一道不知什么法宝才勉强遏制住,没有让她当场堕魔。沈芙心想也不用想,定然是轩辕台主拿了压箱底的东西给她,不愧是仙界的老前辈,出手就是大方。
可遏制住快要决堤崩溃的识海的同时,喻湛虚原先的记忆也被封闭住了。
沈芙心认识这人三百年,硬是没见过她下界去渡过什么劫数。按理说她应该去的,毕竟自己当年身边的那批仙二代为了刷履历,自证自己灵台清明心净无尘,几乎全都下界渡过各种各样的劫,回仙界后又是一番设宴炫耀。
喻湛虚不去,极为可疑。
不过当时的沈芙心身陷囹吾,才没心情管一个讨厌得要死的师姐要不要渡劫这事。如今想来就觉得很奇怪,一般不去的人中,除却当时自己那种实力低微的废物,便是心境极不稳定,驱逐不去心魔的人。
喻湛虚趾高气昂,目中无人,曾放言青帝灵山那群同学包括沈芙心本人,全都是混吃等死的仙二代废物,每天吃得好睡得好还能使唤人,实在看不出来她有什么能生出可怖心魔的痴嗔怨念。
沈芙心撤掉探入喻湛虚灵台的灵力,心中已经有数了。
如若喻湛虚能平安反制住自己的心魔,那么她的修为会更上一层楼,直逼问神境顶峰。而如若她无法在这次心劫中除去心魔,那她也别想着回仙界了,肉身和仙魄都会在人界崩坏,换言之,她会永远留在这里,经历生老病死,变成真正的疯子。
沈芙心不想出手帮她渡劫,但她需要喻湛虚的血……说起来这人昔年不也是个太子么,她没去登基,可不就等同于废君?不过为何那些真正参与政治斗争落败的废君血无用,轮到喻湛虚就有用了,难道她就是自己要找的人?
血只起了一半效用,中间肯定有什么环节出问题。沈芙心心想,说不定等喻湛虚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的身份,记起昔年自己还是个堪用的太子,这所谓的“废君”身份一落实,血就能彻底起效了。
沈芙心看了眼健健康康站起来的娘亲,心中立刻有了决断,拧头去看喻湛虚:“行,那就算我认错了人。我给你钱,你替我带这两个人念书。”
芝麻看了两眼蓬着头也没洗脸的喻湛虚,哧溜一声蹲下来,又想去抱景应愿的大腿:“我不想上学。”
她的双手还没碰到景应愿,身后便飞来沈芙心的手,一把薅住了她的后领,将她硬生生给提了过来:“给我过来,别想跑!”
芝麻嘤了一声,还没来得及撒娇耍赖,沈芙心便已经将她和李剑台一手一个提着凑去喻湛虚身前。她近距离看见喻湛虚混乱的眸光,头皮一紧,明显感觉不太妙。下一瞬,喻湛虚果然将芝麻给推了回去:“你打我一巴掌,又给我两个学生带,如若我真带了,这与吃嗟来之食有什么区别?”
沈芙心从兜里掏出两锭金子给她:“我让你带你就带,又不是不给你束脩,如今饭都要吃不起了还挑上学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