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透过屋檐, 浸过她们的鞋边。

此处没有什么青帝灵山,也没有什么烛精,只有片刻静寂轻轻拢在她们相对着的面庞上。沈芙心看着姬停,心间那根原本已经安静下去的琴弦再度微微颤动起来, 然而就在此时此刻, 一旁始终没有插过话的闻人懿忽然对着沈芙心道:“你怎么不对她说那句话?”

沈芙心莫名其妙:“什么?”

“就是那个啊, ”闻人懿换了幅神情, 学着沈芙心的语气冷笑了一声,“你要吹什么弹什么都是你的事,跟我有何关系?”

微暗的屋内,慎杀忍不住笑了,那两位抱着孩子的女主人也抿唇一笑。沈芙心剜她:“说得很好,但也不关你事。”

小孩在娘亲怀里哼哼唧唧,小声说要出去打果子吃。她们将孩子放了出去,转身对沈芙心她们一行人笑道:“此处没有贵客说的烛精, 屋里头能烧的也就只有这种熏香而已……此处还有几捆, 贵客们晚些都拿回去熏吧。”

姬停客气道:“怎么好收你们东西。”

“不算白收,贵客们帮我们看住了孩子,况且这熏香的确也不算贵重, ”屋主道, “多亏国主治理, 黄金国始终风调雨顺,家家户户有余粮可囤,从没有人饿过肚子。跟往先的境遇比起来, 此处简直跟天界一般, 熏香这等小玩意更是随手可买的,贵客就收下吧”

“等等, 往先的境遇?”

沈芙心忽然打断她们,诧异道:“往先黄金国的境遇十分差么?”

听见这话,两位屋主苦笑起来。她们二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位无奈道:“不瞒您说,我们本是从别的地方逃难来的,误打误撞随着商队进了黄金国,从此便定居下来。也幸亏国主愿意接纳我们这些人,否则在这乱世中哪有活路可走?”

沈芙心顿住了,看她们二人的神情,往先在乱世中寻活路的故事肯定不太顺利。她们是真心实意地想要继续待在黄金国,崇拜莲婴的统治,几乎要将莲婴高高捧至神坛之上,但的确也出乎情理之中。

姬停与闻人懿你一句我一句地跟她们聊了一阵,不顾主人家留下吃饭的邀请,再小坐了片刻便起身走了。

在板凳上坐了许久,沈芙心走出院门抻了抻手臂,随口闲聊道:“莲婴竟然肯收外边的流民入黄金国,这地方这么小,也不知晓她收进来多少人口,怪不得街道看着挤得慌。”

“是啊,想当年……”姬停喃喃道,“对了,当年……”

沈芙心不耐道:“当年什么?”

姬停原先还算轻快的步伐戛然而止。她放眼望去,黄金国的国民如同流水般奔走在街巷楼阁中,任凭她如何用目光搜寻,却再也找不回她们初次踏足黄金国时前来迎接的那批人了。

“黄金国乃是传说中的国度,此间国民沐浴在莲花的恩泽之下不老不死,莫说十万年,沧海化桑田于她们而言只是弹指一挥间的事……”她恍惚道,“当年的那些人不见了。”

不见了,可又能去何处呢?

正在沈芙心站在车水马龙的街市思索之际,她身旁无端刮过一阵风,带起微微的冷香。这香气又区别于她们方才闻过的熏香,只是匆匆嗅见一瞬,便盘踞似地占在她心间,撩拨勾动着,引诱她去寻找香气的来源。

她循着香味一路找去,却发现味道是从姬停的肩头传来的。此时幽幽冷香混杂着姬停本身浸染的梅糖味直冲鼻腔,沈芙心狐疑地抬起头,问她道:“你衣上熏的什么香,是不是佩了新香囊?”

“没戴什么啊,”姬停嗅了嗅自己的衣袖,什么气味也没有,“你不喜欢,那我待会将衣服脱下来手洗了。”

这话说得多怪啊,沈芙心转过脸,不为所动。一点香气而已,值得吾真殿下亲自动手浣衣么?她想到什么说什么,此时便嘲讽道:“吾真殿下洗衣裳慢些洗,当心闪了手。”

姬停欲言又止,此时便见一队骑驴的女官挥着柳枝儿快行而来,见她们一行人在这里,为首的那位顿时松了一口气。沈芙心看女官们似乎是专为了自己这边的几人而来,便随口道:“是你们国主有事来找?”

女官拱手行礼,恭维道:“仙子神机妙算,我等正是为此而来的。”

既然找不着原先的国民,莲婴又正巧撞上来,刚好借着这机会去找她问问。沈芙心哦了一声,提步想走:“行啊,走吧。”

“这……”女官将头垂了下去,“陛下只想唤慎杀仙子前去身边商谈。”

……哟,这可多新鲜啊。

沈芙心立刻转头去看慎杀,果不其然,闻人懿已经将空闲的那边手臂搭在她肩上,意有所指道:“慎杀你知道么,吾真虽说是老树开花,但她起码还算是棵树。”

慎杀一把将她的手挥开,不大高兴了:“国主找我就不能是有要事商谈么?”

“能,可太能了,”闻人懿清雅的眉眼一弯,在神界憋了三万年的烂话在恢复记忆后的每个瞬间见缝插针地往外吐,“跟人聊天别再谈打打杀杀了,也别再惦记着往外掏你那几个番薯南瓜,国主她铁定是不爱吃的哈。”

沈芙心路过,卯着劲正大光明地踢了闻人懿一脚:“番薯南瓜怎么了,就你事多。”

闻人懿被她踢得倒吸一口凉气,丝毫没有了当年在神庭花宴上清贵高冷的花神做派,更像沈芙心记忆中阿修罗界的那些魔族人士,烂脾气跟她温雅的皮相毫不相干。但沈芙心却觉得这样顺眼多了,比起往先精致的假象,她还是适应这样的真。

她捻着方才屋主给的熏香转了转,柔声道:“好了,离我妹妹的诞辰兼结契大典还有两日,我们得想办法弄清楚黄金国中怪异的地方,找到让我娘亲生长期顺利结束的方法,还有这个莲婴妹妹的身世”

沈芙心举起熏香,转身朝她们道:“就从我手中这支并非必需品,却无端家家户户兼备的熏香开始。”

*

天上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漫不见边际的湖水被雨点打皱,漾起涟漪。莲婴倚在亭中,眺见有人撑青伞大步行来,那把伞在她手?*? 中显得过于小了,只能勉强将她罩住,但凡有风吹过,雨水便全都倾倒在了来人的肩膀上。

莲婴侯在亭中,早就备好了茶水,只待慎杀赴约。可真待慎杀走近时,莲婴显得手足无措,只是对着她略显仓促地笑了一下,将已经变温的茶盏往她那边推了推:“仙子请坐。”

慎杀毫无所觉,捏起杯盏便将里边的茶一饮而尽。待她依言坐下,今日第一次望向莲婴时,她眸中划过一瞬错愕

莲婴昨日的眸色还是微微深的碧色,可不知为何,今日竟然与沈芙心的眸色近趋于一模一样了。

不光如此,她改换了和沈芙心相似的发型,褪下了昨日那件浅粉外衫,改换了件天青的衣裳。虽然与沈芙心惯穿的荷青色还是有些区别,但对她们不熟悉的人打眼一看,简直会误以为莲婴与沈芙心是一对从小一起长大的双生子。

见慎杀盯着自己,莲婴似乎有片刻的羞赧,她垂眸,眼波悄悄流转过自己的衣袖,道:“仙子觉得我穿青衣如何?”

“不如何,”慎杀选择实话实说,“还是昨日的粉衣更适合国主殿下,这样的装扮跟芙心实在太像,我方才看见殿下,险些分不清你们二人。”

莲婴歪了歪头,似有不解。

她指尖拧来拧去,视线却悄悄从袖间挪到了慎杀的薄唇上,困惑道:“我像沈芙心,难道不好么?”

慎杀没有听明白,蹙眉道:“为什么要像她?”

“……因为我也想成为沈芙心啊,她有娘亲取的好听的姓,她是芙心,而我只是莲婴,”莲婴认真道,“她能出去黄金国,还拥有很多很多我没有的东西,我也想要这些东西。”

她过于直白,话语中的贪念反而显得没那么惹人讨厌。慎杀隐约明白莲婴的意思,奈何她实在不是宽慰人的一把好手,只得笨拙道:“别这么想,你也很好的。”

可是莲婴蓦然抬首,她希冀地望着慎杀,期盼道:“是真的么,我……我哪里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