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停的确很厉害。她瞥了眼姬停,又或者说是吾真。她似乎已经成了某种足以让诸神忌惮的象征,只要她站在那里,她所属的那一方就不会输。

这场与神界之间的仗其实持续得并不算太久。

诸神的神力本就不敌姬停,更别说此时还加上了原先便与姬停一起的慎杀与闻人懿这两位旧神,其余天兵神将皆有景应愿与结夏剑尊她们一行人清扫,沈芙心坐镇后方,何处需要她,她的灵气便扫至何处,好用得很。

此时大局已定。

诸神败得败,死伤得死伤,更莫说那部分仍顽固抵抗的天兵。自吾真身份暴露后,一半天兵迟疑着倒戈向了她,剩下不愿追随的皆倒在了她们的灵力之下

而赵览萤消失了。

当最后一柄剑刃被挑断时,沈芙心甩了甩已经麻木的手,扶着破碎的断壁残垣站起身。

李剑台像是还未从方才的震撼中缓过神来,愣愣跟在沈芙心身后,脸上的泪痕还没有消退。沈芙心抬起眼眸,此时已经是日暮时分,众神与仙界被砍断的大片山峦一同倾颓,大地仍旧在隆隆震响,就连姬停都负了伤。

但赢的是她们。

那条供以新神登阶的天阶仍未消退。

沈芙心踏上天阶,在她们的目光下拾级而上。不管神界还有什么正等待着她,她都必须前去一探究竟想到此处,她心中蓦然又浮现出“莲花”两个字。她按捺下心间隐约的不安,在登至天阶之顶时,沈芙心深吸一口气,回眸眺望。

仙界在她的脚下,缩略成一幅残破的水墨画卷。

而姬停正拖着那条负伤的胳膊跟在她身后。

她墨发散乱,脸上被不知是刀剑还是什么的武器擦出伤痕,破了原本如同白玉般无暇的面相,右手仍攥着剑,左手却以一个怪异的姿势垂了下来,像是断了。

那身玉衣也变得残破,血迹斑斑,看起来正如沈芙心梦中看见的她一样。

姬停垂眸在天阶上走了几步,见眼前的沈芙心陡然停下来了,立刻紧张地抬眸看她。

她眸中有期待,有愧疚,有忧虑,全然不复往昔意气飞扬的模样,更像跌在尘埃里碎裂,期待有人将她捡拾起来,更怕有人将她彻底踢开的神像。

沈芙心定定看了她两眼,视线在姬停折断的左臂上扫过,装作没看见一样转过身,跨过了神界无人值守的南天门。

此时的神界格外冷清。

随赵览萤奔赴仙界的上神死伤一片,留在神界的神更加不敢出来,只有漫天流云金光随风而动,在她们满是血迹的身上洒下看似柔和实则冰冷无情的微光。

这一幕真是似曾相识。姬停将视线从身前的沈芙心身上挪了回来,望向自己满是血迹尘泥的鞋面。数万年前,她们受封成为战神时,也是如今狼狈的模样。

七万年光阴一瞬而过,今日与去日相比,除却少了许多或探究或忌惮的目光,她们身上似乎没有任何东西改变过。

沈芙心站在空荡荡的神界里,她开始环视这里,像是想要找什么东西。姬停看着她的背影,喉间一时哽住了,低声道:“……你随我来,我带你去见她。”

沈芙心预感到关于娘亲的真相正在一步步逼近自己。她呼吸急促起来,一行人就这样跟随姬停的脚步来到接天莲池之外。

景应愿她们在结界之外站住了,一方面是替沈芙心守住入口,一方面也是不愿打扰她们母女团聚,不好窥听她人的家事。

偌大的莲池结界之内,只剩下沈芙心与姬停二人静静的呼吸声。她们快步穿过结界,展露在沈芙心眼前的便是一片从未见过的,如同大海般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巨大莲池。

好重的血腥味和腐肉味。

她觉得这气味似曾相识,从神界下来的姬停身上似乎也有这样的味道。沈芙心快快走了几步,便看见满池摇曳的莲花莲叶之间正立着一个背对着自己梳洗的女人。

她的长发黑如墨,又长得像是春天枝头的柳枝,垂下腰际的那部分正在猩红色的水波中荡漾。

无数淡粉赤红的莲花簇拥着她,她身穿一件绿色的衣衫,奇怪的是池中的那些血色竟然没有污脏她的衣料,虽然身在这样可怖的环境中,池中人却干干净净的,正如淤泥里破出来的那些莲花

沈芙心往前踉踉跄跄地走了几步,喀嚓一声踩断了岸边不知是谁的人骨。

听见动静,池中的女人蓦然转过身来。

她有一双很温柔的眼睛,沈芙心想。与自己浅碧的眸色不同,她的眼睛呈一种柔和的淡粉,好漂亮,像粉色莲花瓣里呈着的露珠。

池中的那个人见到沈芙心,手中的木梳忽然掉进了水里。

她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苍白的脸上瞬间有了血色,嘴唇微微张开,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一时间僵在那里,几乎一动也不敢动。然而就在这个当口,沈芙心已经跌跌撞撞地蹚水闯进了莲池,伸长手想要去抓住她湿透的衣袖。

莲花见她朝自己扑来,忽然转过身,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沈芙心浸在冰冷的水中。这些水满是血腥味,冰冷刺骨,她只是进来了一瞬便觉得十分不舒服。娘亲为什么会在水里?她为什么不肯上岸,为什么将脸捂起来不肯见我……是讨厌我吗?

沈芙心自记事起便没有掉过眼泪。

哪怕昔年在故藤仙居罚跪,在青帝灵山受赵览萤责罚,前世与她结契后心灰意冷甘愿自戕……甚至于姬停的死,沈芙心虽然心痛心碎,甘愿拼死为她招魂,尽管如此,她都一滴眼泪没有掉过。

可如今她哭了。

她蹚在冰冷的水中,既绝望又委屈,泪眼朦胧中,沈芙心垂下头压抑住哭腔,忍痛道:“娘亲,你是不想认我么?”

听见这话,莲花浑身一颤。

沈芙心抹掉脸上的眼泪,深吸一口气,想要转身上岸:“如若娘亲不想认我,我现在就走。”

她刚转过身,便觉水中有什么东西正在潜游过来,下一瞬,一双冰冷而苍白的手从身后紧紧环抱住了她。

那是娘亲的手。是娘亲抱住我了。

沈芙心感到一阵梦幻的恍惚。她从年幼时便一直幻想娘亲的模样,娘亲的气味,娘亲的温度。今日再相见,她发现自己与娘亲长得并不相似,身上也并没有春天花的香气,而是挥之不去的血腥味,甚至体温并不暖,而是如同幽魂般的冰冷

可这有什么关系?

这是她的娘亲啊。

沈芙心微微发着抖,伸手握住娘亲单薄的手腕。娘亲淡紫色的血管在自己手中跳动,自己就诞生在这样的脉搏之下,此时此刻,她与娘亲同享一样的温度,一样的心跳

莲花的木梳早已掉至不知何处。她从身后紧紧抱着沈芙心,将脸埋在女儿的脖颈边,温热的液体自她眸中流出来,滑进沈芙心的衣领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