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道依靠至纯至真的灵气滋补出肉身,那么他吃下这些叶与花,吸食其中的灵气,是否也能摆脱天道的寄生,是否也有资格变成活生生的人?

戒凡音毫不犹豫地伸出手,折下岸边盛满月光的一把莲叶,迫不及待地送进嘴里,却察觉这莲叶味同嚼蜡,难以下咽。他吐出口中塞着的一把叶片,托在掌心,却发觉那根本不是什么莲叶,而是几根残缺不全的手指!

朦胧月色下,正有什么东西悄然浮上水面。

那是数只被泡得发白发胀的人头,仿佛随时能炸开一般,冤死的双眼正幽幽盯着戒凡音的方向。

戒凡音不认识这些人头,但这些头颅却齐齐朝着他的方向漂浮过来,被泡胀了的死肉挤得歪斜的口中竟齐声大喊起戒凡音的名字来。

可悲戒凡音本身就不是人,于是更不怕这些寻常死人,但他也有怕的东西,譬如失去名姓,譬如失去特权。直至头颅们逼至岸边时,他方才察觉到掌心的异样

他白生生的手掌上残缺了三根半指头。

原来他方才吃的是自己的手指。

戒凡音难以置信地后退两步,再也没敢想着采莲这件事,从接天莲池内逃了出去。

*

待他走后,方才还一片混沌血腥的莲池顿时恢复了清明。自岸边走出两个人,其中一位一脚将地上的断指踢进水中,又被莲花藏匿在水下的枝干卷了回来。

闻人懿睨了一眼身旁给莲花送画纸的姬停,略显几分得意:“我说什么?我就知道他会来。”

姬停没理她,想抽一张画纸来自己画,被莲花一巴掌打在手上夺了回去。莲花从来不会与人客气,东西是她的就是她的,如若她喜欢,不是她的也得变成她的……这一点倒很好地遗传给了沈芙心,她们就这点最像。

莲花将戒凡音的断指当做画笔,在纸上使劲搓了几下,却见那几根手指头跟石头似的,硬是没能从里边擦出一点血迹来上色。她拎起戒凡音的指头,在眼前晃荡了两下,高兴道;“这个闻起来能吃。”

听见这话,姬停与闻人懿齐齐变色,从未如此合拍过。姬停见莲花不像是在说笑,连忙将那几根指头抢来,塞给闻人懿两根,自己又留了一根,劝说道:“这东西太脏,你吃了要坏肚子。”

闻人懿头一次配合她道:“你想吃的应当是天道,吾真她方才不是说了么,天道的一只眼正在戒凡音肚子里,下回将他剥了皮你再吃。”

莲花期待道:“那吃起来应该脆脆的。”

姬停对此接受能力尚可,莲花只要能吃饱就行了,管她吃什么呢。闻人懿向来嘴巴刻薄,她忍了几瞬还是没能忍住,对着莲花道:“你或许得的是异食癖。”

莲花右手握笔画画,头也不抬地用左手一巴掌扇过来,奈何只能扇到闻人懿盘膝坐着的膝盖。但就这一下,在场的这三人都听见清晰的喀嚓一声

闻人懿面不改色,将被她扇碎了的膝盖骨用灵力重新复原回去:“你没有。”

莲花的画技在这十万年间达到了堪称登峰造极的地步,仅在她们闲谈间的寥寥片刻,便手绘出一幅天道化身图,正与姬停从神识中看见的那一幕一模一样,甚至要精致许多。姬停见她停笔,由衷道:“将全天下的画师烧了堆在一起,也积攒不出你这样的功力。”

莲花恍若未闻,托着腮不知在想些什么。姬停沉默了一瞬,继续道:“如若天道真修出肉身,那么祂一定会与你对上,彻底将你吞噬。故而我们需要找到将你从缚神链中带出来的方法。”

莲花拍手叫好:“全死光算了,我看着你们先死我再死,所有人一起变成天道的粪。”

“可是我不想你们死,我也不想死,也不想变成粪,”姬停平静道,“况且还有小芙在。”

闻人懿显然也不想变成那种东西。她看了一眼池中殷红的血色,莲花脸色虽然苍白,但不像性命垂危的模样,她心间闪过什么,蹙眉道:“你是不是又进入了生长期?”

莲花向来很烦闻人懿。吾真虽然天真好玩,但当年的吾真没有那样敏锐,如今若自己不肯说,吾真也不会强硬地拆穿自己,在当年同行的那些人里,她向来是最包容的。而闻人懿不同,她不光感知敏锐,还善于当着人面戳破那些不想被她知晓的事情,如若吾真没有勾搭上自己的莲子,那么自己最讨厌的应当是闻人懿才对。

……等等,说到莲花血脉的生长期这件事

莲花没有回答闻人懿,而是忽然道:“我想起来空心莲子的生长痛是什么了。”

姬停知晓沈芙心不会饥饿,于是一下子紧张起来:“是什么?”

“比较特别,”莲花微笑道,“应当只是脾气比较暴躁,偶尔杀杀生罢了。这一点坏就坏在容易脏了她的手……况且我的宝宝那样天真纯挚,当年就是最圆最好的,如今让她去杀生,她怎么下得了手?”

“……是的,我作证,”姬停看着莲花沉浸在梦幻中的脸,不忍打破她的幻想,沉痛道,“她……她正是那种一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的人,世间难找第二颗这样纯良的莲子了。”

第104章 吾真她的神魂已经不在神像中了。

莲池内重逢的三位怨友尚且能在爱恨交织下保持平静且融洽的交流, 莲池外的神界却再度泛起波澜。

戒凡音一方面找不到自己的长明灯,一方面对将自己诞下的天道产生了忌惮,一时间搜查的力度收得更紧。神界诸神对此感到愤懑,他手下些许天兵心中亦记挂着被遣去做洒扫仙使的濯刃唇亡齿寒, 覆巢之下无完卵, 于是亦都对戒凡音本身猜忌起来。

就这样再度过了约莫两三日, 正在花神殿内洒扫的濯刃听见门前响动, 支起头遥遥望去,却见是原先自己麾下的一位天兵。自己被推下上位,成了神界最低等的洒扫仙使,那么原先的神将之位自然要有人顶上,如今来的这位正是新继任的神将。

濯刃只看了一眼,便不再往门前张望。

她此时身上战甲皆已褪去,里衣外改套了一件花红柳绿的衣裙,在花神殿任职, 就连发髻也有讲究。濯刃如今虽只是一介小小仙使, 却不得不入乡随俗,在发间簪了朵象征春日的梨花。

这些花卉对于诸位花神而言并不是为了好看的装饰而已,而是她们职责的象征, 故而在花神殿中任职的仙使们身上也簪花, 且需做到每日一换, 今日是梨花,明日又是牡丹什么的,好一派百花齐放喜气洋洋。

她低头专心扫净砖上沾上的花泥, 便见新继任的神将朝着自己这个方向走来。

她用灵力掸去扫帚上的花泥碎叶, 自觉为神将让开一条路,那神将在经过她时, 步伐不由慢了半拍,似乎想对濯刃说些什么,却还是将涌上喉间的话咽了下去。

顶着一众侍花神使不善的目光,新继任的神将站在闻人懿通体晶莹黄白色的水仙殿前,扬声唤道:“水仙花神大人,战神殿下有请您至琉璃殿中一叙!”

水仙殿内不为所动,挨着她宫殿的其余几座花神殿已然有仙使开门,几位花神自门内翩然而出,皆留意着这边的动静。

“水仙花神大人!”这位神将见她迟迟不应,心中无奈,奈何有命在身,只得再度高声唤道,“请大人莫要为难在下!”

“请?这便是戒凡音请神的态度?”

石榴花神那日被戒凡音当众下了面子,斩马的举动溅了她一身血,此时便冷笑道:“若你不说是请,我还以为你家殿下又要来花神庭内打砸了呢!且不说他打砸了花神庭,丹殿连同北斗七星殿也遭殃,更莫要说昌曲星君她们的住处,隔得那样远,你家殿下也要伸长爪子去搜上一搜,弄毁了好些书卷!好容易消停一日不来找,今日是又想做什么?”

神将得罪不起在听神簿上记名的正统花神,只得退让道:“在下只是听命行事……”

“听命行事便是任由他将麾下用了快万年的神将贬下,又将她送来花神庭做洒扫工作么?”石榴花神瞥了一眼正用手默默将花泥掩拢的濯刃,语带讥讽,“你今日做得神将,明日指不定又有新神将来替你,与其为你家殿下做走狗,不如赶紧想个法子脱了天兵籍,免得人家想些新法子变着法地折辱你们。”

濯刃身上顿时蒙受不少同情的目光。

她即便在花庭做了仙使,脸上蒙着的面罩却是最后一道底线,誓死都不肯摘。她这几日顶着满头花卉,改穿了鲜妍衣裳,面上却还是罩着那个奇怪的精铁面罩,不少仙使被她吓着了,宁愿绕着她走。

听见石榴花神讥诮的言语,濯刃却权当没听见,用往先杀人的手认真地拣起落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