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停收起信件，将视线移向灯火通明的花神庭。

这几日里戒凡音几乎翻遍了神界每一处地方。他先是搜了花神殿，而后便是丹殿，连同他手底下的天兵仙使都挨个仔细排查了一遍，却始终不见他长明灯火的影子。

为着戒凡音今日古怪的举动，整个神界私下里都对他颇有微词。戒凡音闹了几日，姬停便耐心地等了几日，今日她被分派去值守花神庭院，往昔天兵都是在门前值夜，如今竟然直接被安插进了庭中，充当戒凡音的眼线。

花神们当然不肯，无奈戒凡音不肯撤人，又不好明着与他对抗，只好将这口气忍了下来，劝解自己他并非只安插人进花神庭，丹殿与其余被他怀疑的神殿中也放了人。

今日神界阴云密布，看来很快就要下雨了。

戒凡音在神界闹得够久，姬停心想也该是时候，于是今夜便将一缕神识悄悄停在琉璃神殿神龛后，那处机关中自己的神像之中，随时预备窥听他接下来的举动。

她在花庭中值守到凌晨，忽然感知到那缕神识微微动了动。

是戒凡音回了琉璃神殿。

此时的戒凡音浑然不觉殿内已被安插了耳目，他边走边将身上的大氅脱下，随手扔在晶莹剔透的地砖上。那盏长明灯火找不到，他愈发怀疑是否神界混入了内鬼，而是否正如濯刃所说，是怨鬼还魂？

如若是寻常怨鬼，自然是找不上门的，但如若是吾真……

戒凡音在殿内转了几圈，终于下了决定。他将琉璃殿门紧锁，忽然拔起扔在一旁的本命长剑，深深剖入自己的胸膛之中！

奇怪的是，他直将长刃从胸膛剖至下腹，却不见一滴鲜血流出来。外翻的肉白生生的，与其说是肉，更像是颇有韧性的烧陶瓷用的白玉泥。戒凡音仿佛也没有痛感，他伸手进自己腹内，硬生生拔出一只灯盏大小，连着红艳艳血肉的眼球！

那只眼球咕噜噜滚在地上转了几圈，缓缓转至面对戒凡音的方向，黑眼仁的部分忽然疯狂四下转动起来！

这场面太过诡异，如若戒凡音不行礼匍匐跪拜，谁能知晓这东西竟然就是被万千凡人上仙顶礼膜拜的天道？

掉在地上的眼球环视一圈，直勾勾望向敞着胸腹，内里空无一物的戒凡音：“我猜我告诉过你，在我还未修出肉身之前，不得打搅我修炼。”

未得天道召见，便将祂留下的信物从自己腹中剖出，的确是戒凡音逾越。

周遭华美的饰物开始扭曲变形，流下朱砂色的血，顷刻间就漫过了戒凡音匍匐在地上的衣料。他又怕这些温热的血，又贪恋这种不属于他的温度，一时间恐惧得不知如何是好，强装镇定道：“大人，吾真似乎复生了。”

“吾真？”

禁锢在眼球内的天道咕噜噜转动一圈，微笑起来：“什么吾真，这世上根本没有吾真。”

戒凡音道：“可是”

“如若一定要有，那么你就是吾真。”

第103章 “你或许得的是异食癖。”

有句话叫做假作真时真亦假。

戒凡音只是个自污秽中诞出的伪神, 形似人，却没有人心。他听不懂天道的话，只是本能地对面前这位将自己创生出来的至高无上神感到恐惧。

与他一同被创生出来的还有许多人。他自一出生便拥有记忆，当然记得眼前是不断扩张的红色肉块, 而身下是堆叠成山的、四肢扭曲面容怪异的尸体。这些尸体正是他的同伴, 坠落在这里的都是属于天道的婴儿, 但能存活下来, 获得天道认可的并没有几个。

在戒凡音之前，天道还曾创生出过一位残次品。

说是残次品，但在戒凡音看见的越多，懂得的越多后，他竟然发现在人的世界里，身为残次品的那个人应当是自己。在自己之前的那个残次品生来会好奇，有探索欲，拥有比他更多的情感, 故而被分成残次品, 扔去了仙界。而自己时至如今能懂得的只有贪嗔痴，其余的东西，戒凡音悟不透。

周遭的颜色化作血色, 他眼睁睁看着从自己腹中取出的那只眼球不断膨大, 在殿中彻底幻化成一个血肉模糊的人的形状。

他不敢窥探天道修成的真身, 将额头抵在被血温热的地板上，直至天道的声音再度响起

天道说：“抬起头来。”

伏在地板上的戒凡音依言抬头，看见的是一个形似雕塑般高大的人形。

祂没有面目, 凝聚成的身体从中间分作两半, 左边那半似乎是个女人，而右边的那一半则是完全不成形状的血块和腐肉, 就在戒凡音抬头的那瞬间，正有肉块稀稀拉拉地滴着血掉在地板上，正砸在戒凡音的眼前。

祂左半边身体拥有女性的线条起伏，胸部与下身皆被丛生的血色鳞羽遮盖，像是穿了一层羽衣，看起来神圣庄严。但右边的身体正在不断腐烂又新生，血肉里冒着奇怪的黑色泡沫，仔细看时，那些红色的肉里还有人的手指与眼球正在奋力想破壳而出。

戒凡音被这一幕震撼了，心中只剩下无尽的敬畏与骇然。下一刻，天道的声音再度响起：“你觉得，这具身体更像女人还是男人？”

戒凡音如实道：“更像女人。”

“古有创世神始娥，她死后身体不朽，化作宇宙；现有接天莲池内的莲花，她身为创世神血液遗留下来的血脉，可保三界灵气不竭，护三界生灵不灭，”天道平静道，“天道生来超脱万物，本只是长生天之上护佑三界的一道规则，但我既生出灵智，便有资格挑选我修出肉身后用以示人的面目。”

被祂创生出的伪神不敢言语，只是跪伏在地上静静等着祂将话说完。

“只有女人拥有创生的权利，故而我要当女人，”天道宣布道，“当我拥有权利后，崭新的万物皆可由我身下而诞，不如我意的皆可被我改写，旧宇宙不过我肉身内一具婴尸，而我我将成为新的创世神。”

说罢，天道便欲化作一撮红烟，往地上那只眼球中钻去。戒凡音觐见天道，却并未得到祂指示给自己的明路，一时间有些不解，忙道：“可是，吾真她万一真的”

“我将你诞生至这个世界上，是为了什么？”天道并不为他停留，冷笑着的声音仍回旋在琉璃殿上空，身形却已彻底与那枚眼球合二为一，“戒凡音，你还不明了吗？”

戒凡音浑身震悚，长跪在琉璃殿上不起。直到血色褪尽，冰凉的月光浸在光洁的琉璃砖上时，他方才回过神来，从泛着光的地板上看见自己天生没有七情六欲的脸。

天道走了，祂曾来过的证明是地上圆溜溜一滴血渍。

祂闭关不出，只为吞噬灵气与飞升者的骨血来滋补自己残缺的肉身。所谓残次品与完成品看似承天道殊宠，实则只是天道手中用以控制仙神两界的维.稳鹰犬而已……

如若天道真修出了肉身，不再只是禁锢在九重天之上的一道规则，一道意识，那么祂还需要手下的这些鹰犬么？

戒凡音恐惧起来。

那枚眼球已再度嵌入他腹中，而他麻木地站起身，直往殿外奔去。

他在神界飞身狂奔数百里，偶然远远撞见几位夜游神，戒凡音下意识却是躲起来。于是他听见那几位白日在他面前谦虚有礼的神明正在谈笑，他从这些神口中听见自己的名字，那些话如同刀子，将他身上华美的皮囊一刀刀剜下来

她们说，如若没有天道提携，他算什么东西？

戒凡音一转身，直往接天莲池奔去！

守在莲池前的天兵自然不会拦他，戒凡音钻进莲池结界，在满池血色中寻找莲花的身影。但今夜莲花似乎睡在水下，他找不见莲花，便想探手去折岸边的莲叶生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