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位小仙彼此对视一眼,其中一个犹犹豫豫的,另一个则给同伴偷偷使眼色。洛结夏看在眼里,也将她们的心思猜到大半,心中寂寥, 侧身给她们让出一条下山道来。
见结夏剑尊如此, 正犹豫的那位也不再遮掩了,破罐子破摔道:“剑尊,我们走了……今后你多保重。”
洛结夏笑容苦涩, 应道:“你们也多保重, 回去后别忘了常常练剑。你们俩修炼速度不差, 只是年岁尚小,剑意磨砺得还不够快,对敌时出手难免会慢一拍, 还有且要谨记”
“剑尊, 仙界太平,我们压根无需对敌, ”另一位使眼色的小仙见同伴已道出去意,也不再遮掩了,“我早就想说了,剑尊你飞升数千年,还将人界那一套带上仙界,实在不合情理……你扯着我做什么,她们背地里议论的时候,难道你没有附和过吗?”
洛结夏垂着手站在原地,默默听学生对自己的指摘。
今夜月色很明亮,可惜青帝灵山树影重重,光照不到她身上。这些话洛结夏还是第一次听,那张温雅得毫无攻击力的脸久违地发起烫,她垂首听着,仿佛自己才是那个做错了事的学生。
另一位小仙看她可怜,到底不忍,将还在控诉的同伴连推带拽地引下山阶去。她走了几步,像是想起什么令人十分难以启齿的事,匆匆回过头对洛结夏道:“剑尊,你还是先去无量法台看看虹京仙子吧,我们方才从她那里请辞出来,她模样看起来实在不太对劲……”
洛结夏一怔,也不再管这两个学生了,提步飞快地往无量法台奔去。
她挟着满身清风匆匆赶到通向无量法台的结界门口,这才发现终年由赵览萤控制紧闭的结界竟然是开着的。洛结夏来不及诧异,在只身穿过结界的瞬间便嗅见了极浓郁的血腥味。
她瞳孔骤缩,先看见的竟然不是伏倒在玉台上的赵览萤,而是她那几尾硕大到遮天蔽日的阴阳双鱼。
无量法台素来一尘不染,如今竟然满地都是跌碰坏的笔墨纸张,就连赵览萤平日用的玉台也倾倒了,她也一起倒在倾覆了的玉台之上,生死未卜。更令洛结夏吃惊的是那些尾鳍长长的阴阳鱼,虽然仍在漂浮,却满身都是伤痕血迹,此时那些血滴正像下雨一样滴在赵览萤身上,污脏了她的白衣。
她来不及多想,飞身过去一把扶起赵览萤,俯身去感知她的仙魄尚在否。赵览萤的肌肤极冷,冷得像今夜的月光,又像洛结夏在人界曾见过的那些尸身
她的手微微发起抖。赵览萤的体内一片死寂,什么都没有。
就在洛结夏恍惚之时,贴在赵览萤前胸的手忽然被另一只极冰冷的手紧紧攥住了。洛结夏在人仙两界行走数千年,硬是没见过死尸还魂的,吓得差点拔剑。赵览萤空闲的另一只手很快又按住她拔剑的手,疲累道:“我还活着。”
洛结夏还想再探她仙魄,然而赵览萤已经扶着玉台站起了身。她身形虚弱,洛结夏瞥见她袖间撩起来的一块皮肤,上面竟遍布陈年的旧伤痕,看得她触目惊心,于是脱口而出道:“仙子,你这伤”
“与你无关,”赵览萤将袖子生硬地往下扯了扯,将无量法台复原,坐回玉台内,“你走吧。”
洛结夏自回来后便有些为难。
如今青帝灵山的学生差不多都跑光了,只剩零星两三个还在,明日不知又要走多少。她本想回来与赵览萤请辞,但如今见到她这幅模样,也不知是陷入心障,还是什么病发了,竟将自己弄成如此狼狈的样子,一下子又心软起来。
毕竟有千年共事的情分在,虽然称不上是朋友,但多少也有几分交情。如若自己一走了之,赵览萤又再度病发无人看顾,该怎么办?
“我留下来看顾你,”洛结夏还是心软,叹息道,“你方才是怎么了,心障发作了么?”
赵览萤垂眸不语。她在玉台下找了找,摸出一只芥子袋,凌空丢给洛结夏,垂着眼睛不去看她:“这是你当月的月例以及赔偿金。你走吧。”
洛结夏接住那只芥子袋。
她打开看了看,这些钱够她在仙界逍遥快活数万年的,赵览萤这哪是给赔偿金,简直将自己的余生都给打点好了……这是数百数千倍的退休金啊。
“你给的太多了,”洛结夏将芥子袋抛还给她,“我不能收。”
那只芥子袋僵持在空中迟迟不落,赵览萤像是很轻地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她走的这几步很奇怪,每一步都像行走在刀刃上,以至于她要花很大的力气才能勉强保持步伐的平衡。她就这样一步步走至洛结夏面前,将那只芥子袋轻轻放在她手心上:“拿着这个,下山去吧。剩下的学生我明日会遣返,青帝灵山不再需要授课的剑尊了。”
洛结夏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见眼前白光一现。
再有意识时,她已然站在了青帝灵山之外的山林中,眼前结界紧锁,或许余生都不会再对她开放。
她身怀巨款,却无处可去,心中隐隐滋生出不安。青帝灵山的山影如同鬼魅般矗立在洛结夏眼前,她在山下默默站了许久,最终只能叹息一声,转身离去。
而在数百丈之上,无量法台中的赵览萤刚松懈下身形,便再度倒在玉台之上,将整张白玉案台带着掀翻在地。
往昔亲近她的数尾阴阳双鱼漂浮在她的四周,在寂寥的月色下发出咕叽咕叽的细碎笑声,像是泡泡破裂的声音。
赵览萤伏倒在地,冰冷的鱼鳍轻轻抚过她的长发,她心间木木地,来不及回头,便见倒悬过来的鱼头骤然出现在自己的眼前,带着些许窥视的意味,用大而无神的鱼眼紧紧贴向她同样冰冷的脸颊。
她冷声道:“走开。”
阴阳双鱼瞪着眼,眼中流出血泪,弄脏了赵览萤的脸颊。
她抬手拭去脸上的血,抬眼看月光。结界外的月色如同自己诞生日那夜看见的月色一样,皎洁明亮。
她还记得自己那时从赤红色的腔壁中脱出,掉在堆成山的肉身上。每个人都是同样的冰冷,她指尖动了动,就是这点细微的动作,令她立刻脱颖而出,被某种看不见的力量牵引着飞至半空,与那些淘汰品区分开来。
某道声音对她说:“哭。”
她不明白什么是哭,呆滞地看着高悬的月亮。
某道声音对她说:“笑。”
她回过神来,想看看到底是谁在说话,可是环顾四周,周围却什么也没有。
于是她几近痴迷地抬起头,继续看那从来未曾见过的月光。就在这时候,忽然有道巨力将她全身收紧,她不会喊痛,也没有流泪,更不笑,只是凭借着本能露出了不甘的眼神。
濒死间,那道力量将她一松,她又重新掉回那堆软塌塌的肉身里。她爬起身,像无事发生过一样继续看月亮。
“残次品,堪用,”她被从死人堆里捏起来,重新丢至一处冰冷的暗红色山穴中,“你不应当有这样的情感。”
残次品。
她是第一个残次品,这三个字更是她一生的判词。她没有名字,不会说话,却惦记着再看一眼那样明亮的月光,于是挣扎着往紧锁着的洞口爬去。她守了很久,终于看见有光照进这地方有新的残次品被塞了进来。
就在结界尚还洞开的片刻,她听见外面那道声音在说话。
“完成品,”光照在那个从肉堆上站起来的人身上,她只来得及看见那人冷淡的侧脸和与自己不同的,裹在单衣下的平平身形,“堪用。”
赵览萤如同当年般挣扎着爬起身,阴阳双鱼们如玻璃般没有情感的双眼死死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她浑身剧痛,那些伤痕再度如同火烧般撕裂开。她再度倒在一滩血泊里,仰面看天,心中本不该有任何情绪,可被堵上的感念裂口又幽幽冒出一丝不该属于她的庆幸
洛结夏需要钱,自己在肉身崩裂之前给了她钱。还好她来得很快,如果拿不到工钱,就不好了。
残次品不同于真仙,寿命也是会有尽头的。
赵览萤冥冥中预感这具肉身撑不了多久了。兴许是下一个百年,或是下一个千年?她诞生下来的这千年时光实则也是偷来的,姣好的皮相,优越的家世,高深的修为……这些旁人求不得的好东西皆是虚妄,而凡事必有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