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再也不敢了。”宁宜真语气平静,更有几分轻松,“你找我可有事?”

“我去岁在安州治患,用了些私银,与乡绅一同重修了万甯寺。”

罗执徐看着他,一向冷硬的眸光十分温和,瞳孔深处带着隐隐期待:“如今佛祖铸了金身,你曾起居读书的禅房也还留得好好的。若你愿意,可以随时故地重游。”

美人垂眸似在思忖,罗执徐看着他,心口跳动越发急促,忍不住低声道:“九思……你可记得万甯寺初见,你我都还年少……你曾经叫我一声哥哥。”

早春日光透过窗棂,照入暖阁,美人终于抬起脸来,一双眼里清透如水,不含情意:“已经过了很久,执徐。”

“我没有在那里停留过,你也该走出来。”

素来难以窥见感情、被称为冷面阎司的男人一瞬哑然,脸上终于露出黯然神情。

他还想说些什么,忽然外头传来响动,有人朗朗笑道:“小九思,你在不在?叫萧珣滚出来喝药,一剂下去,就让他再也没法对你孟浪!”

……

议政殿。

宫人早已被屏退,钟璃画耀武扬威站在殿中,萧珣坐在殿中,看着面前药碗,低头一动不动,宁宜真坐在旁边静静喝茶。

月余不见,钟璃画又恢复了最初的春风得意,一身红衣耀目,整个人容光焕发,显然对自己所做的药极为得意:“你身中雪毒,服用同脉之血,身有燥热之气,渴求小九思体内水精,喝了此药就能孽欲尽除。我又添了两味药材,足以让你接下来数月都清心勤政,再做不得昏君,不致连累小九思的名声。”

殿里一片寂静,并没人接他的话,钟璃画茫然地眨了眨眼睛,低头看药,抬头看萧珣,又侧头看宁宜真,纳闷又警觉道:“……你们怎么都哑巴了?”

该不会是不想用药了吧!?

钟璃画此行从云岐带回的除了秘药,更有许多药材原料,能入药膳、食疗、汤饮,其中便有一道甘草茶,入口微涩、后有回甘,极有滋味。宁宜真把茶喝了,将瓷杯捧在手中,垂着眼用指尖慢慢摩挲,模样十分专注从容,显然并没有开口的意思。

“……”钟璃画十分警惕,又看向多日不见的情场之敌。

萧珣模样仿佛隐忍,再看又似乎只是沉静,一双黑眸盯着那碗药汁凝视许久,终于平静道:“朕……”

却是十分赶巧,就在此时,龙影卫却已进来通报:“启禀陛下,无名族长在殿外求见。”

萧珣又一次低头不语,宁宜真则开口道:“请进来吧。”

眼下倒是形成了某种三堂会审的局面,宁宜真坐在旁边,又给自己慢慢添了杯茶,钟璃画似笑非笑静观其变,黑袍老人则滔滔不绝:“北原一行,令老夫受益良多。前些日子闭关,如今终于耗尽心血,做成一种蛊药,配合钟家小子针术,可令帝师恢复自身生机,从此再也不需听香蛊了!”

“当真?”钟璃画眼睛一亮,显然知道内情,“老东西,算你有点本事,这点时间就已成了!”

这倒是好听香蛊他没有,别人也不能再有!

“老夫骗人做什么?”无名一哼,“如今陛下身上种有老夫的自鸣蛊、百解蛊、烈阳蛊……数蛊相缠,壮大气机,蒙骗陛下体内奇经八脉,更蒙骗了听香蛊,教它以为陛下身上气机当真旺盛,这才匀出一些分给帝师。如今老夫却找到方法,以蛊、药、针术相合,温养帝师体内原有生机,教它一生二,二生多……”

他又摇头晃脑,正欲解释一番玄之又玄的药理,钟璃画轻笑打断:“这就不必说了,他二人也听不懂,倒不如详细说说,你是如何从我云岐一脉的针方中得到灵感的。”

“钟小子莫狂!”说到这个无名就气得吹胡子瞪眼,“还不是因为你拿了老夫的蛇做质,还带回云岐!老夫是为了心头宝贝,这才忍辱负重!看了你的针方!若是之后蛊蛇不能好好交回老夫手中,老夫追杀你到天涯海角!将你云岐医谷一把火扬喽!”

钟璃画立刻啧一声:“你这毒老头!”

宁宜真将茶杯不轻不重往手边桌上一磕,两人这才忍住吵嚷,最后无名不情不愿到道:“到如今,陛下以及那个萧王爷已足够验证老夫许多蛊方。”

“如今只再一剂药,陛下喝了,长长昏睡一觉便能除去身上所有蛊,包括听香。”

“从此清清静静,百痛不生,再无蛊热烦扰,更无其它挂碍。”

他又劝道:“从前陛下乃是与天作对、借机续命,再多旺盛气机也本不属于陛下自身,久了难免有伤天和,如今有了更好法子,自该早些解蛊。药材皆已备好,届时只要帝师服蛊药、陛下服解药就可。”

大殿中一片寂静,只等萧珣或宁宜真出声。

钟璃画迟迟等不到回话,不由冷笑道:“听香一蛊,名字取的就是牵系之意,拿心头血养着的人,也是日日听着的人。有的人怕是不想解蛊,也不想喝我的清心药,只像挽月关那样恃宠而骄,摇着尾巴磨缠了小九思算完。是也不是?”

他越说越带上不屑:“你本不是萧氏子孙,能被小九思选中供他驱策,已是三生有幸,就不该再痴心妄想,想要与他燕好!”

他的冷笑掷地有声,在空荡大殿中萦绕不绝。萧珣独自坐着,面前一碗汤药水面晃晃悠悠,被他这样抢白讽刺,显得分外形单影只。

而宁宜真仍然连眉梢都未动一下,好像不曾见到眼前人被这样逼问围剿、夺走最后一点牵系的境况。

而萧珣也终于抬起头来。

他并未露出钟璃画所想的神色,更不曾撒娇卖痴,而是神色十分清明,平平静静,先有礼道:“无名族长,劳烦备药。具体何时解蛊、何时为先生施术,只问过先生身体,朕无不配合。”

“而你。”

等到无名转身而去,萧珣又冷冷转向钟璃画:“朕不想用你的药;你所言也皆错。”

钟璃画不甘示弱,直视着他冷笑:“哪里错?”

殿中二人对峙,一个黑龙服衮、贵不可言,一个红衣烈火、超然世外,眼看着只仿佛不相上下。只听年轻那人不卑不亢,声如金石。

“其一。”萧珣注视着他道,“朕从来将先生奉若神明,人前一向小心行事,不曾玷污先生清誉。”

“其二,朕自小养在先生身边,受先生耳提面命,学的本领是御下谋事,练的武艺是荡平寇乱、领的教诲是安养苍生,从来与以后都问心无愧,不曾做一日昏君。”

他一一反驳的竟是自己拿清心药进来时所说的话,钟璃画喉头一梗,说不出话来:“……”

“其三。”萧珣又道,“我与先生之间,绝非你所说的孽欲。”

“珣儿在先生身上初识情和欲,又有先生俯垂怜惜,愿意赐给珣儿情和欲。”他说着已缓了声音,郑重道,“这段日子我生出燥病,先生如何纵容我且不提;我有这病根,说到底是因为先生与我同命,更因为先生给过、食髓知味。你听香十年,却何曾闻过一段香是因你而起?”

“……!”

钟璃画只觉脸上一阵火辣辣的难堪,而萧珣还在继续,几乎越说越流利、思路越发明了清晰,眼中明光湛湛:“其四,先生选我,并非因为我最能供他驱策。先生执棋,天下棋局,白生黑死,我是先生的刀不假,可你也能做他的救命药。但凡伴在先生身边的,哪个不能以一己之力摇动这江山,哪个不愿做他马前卒?”

“先生选我,无论因为天时地利,还是一时心意,都是先生所想,别人强求不得。”萧珣道,“这么多年,多少人觊觎,多少人为他抛却,你们有谁得到过?”

“萧不琢所有,非是强求,都是先生幸我。”他望向宁宜真,一字一句道,“当惜厚福,不遗余力,不以资质菲薄自止,不令先生抱愧蒙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