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诶。”裴溪亭跟着宗随泱踏上石径,低头掂量着路上的雪,“幸好咱们穿得厚底,否则脚都要陷进去了。”

“无妨,”宗随泱说,“我把你拔出来。”

裴溪亭奉承地说:“在下毫不怀疑您的力气和手段!”

虽说大家带着斗篷,帽檐遮住了眉眼,但他们四人走在一起,不论气度穿着,一眼便知不是寻常府邸出来的。路上的随从都是各家各府里受过调理的,大多都不敢打量,纷纷侧头避目,生怕在天子脚下招惹到什么贵人。

只是等一行人走了,有些人偷偷打量了一眼,发觉走在前头那两位公子好像的确是牵着手的?

宅子里什么事情没有见识过,好龙阳的通吃的单纯养男宠的都不是稀罕事,但碍于家族颜面或是畏惧流言,到底都是门房里楼阁上的私事,敢这么大摇大摆拿出来的,实在少见。

宁王世子和鸳鸯馆的青铃铃在除夕夜一道逛街的事情,现在还是邺京的一桩趣谈呢,这世子爷到底是风流到了不惧王爷老子的地步,还是真成了个情种,谁说得清呢。

前方路上有梅枝蜿蜒而出,宗随泱正要侧身让裴溪亭先行,裴溪亭已经俯下身,从梅枝底下钻过去了。

宗随泱的手被牵引向前,紧跟着上了阶梯。

石径被白雪覆盖,偶尔露出冷硬的青灰一角,放眼望去,白雪红梅好似覆盖眼中世界。

前方雪中落了枝梅花,不知是谁丢在这里的,裴溪亭路过时顺手捡起,在空中挽了个剑花。

宗随泱问这是何门何派的招式,裴溪亭便说是“元芳所授”,元芳显然丢不起这人,冷漠地不予搭理。

“呸,看不起我。”裴溪亭剜了元芳一眼,转头和宗随泱说,“这个人曾经说我是天生的三脚猫功夫继承者圣体。”

宗随泱闻言打量了裴溪亭一眼,心说孩子这么大了,可不好看根骨啊,但理智告诉他绝不可以这么说,态度不端正,容易被裴溪亭用手中的“梅花剑”戳成筛子。

“那是他没眼光。”宗随泱哄人,“不如转投我门下,我让你做唯一的嫡传弟子。”

“不要,”裴溪亭天赋不太高,但人还挺挑,“你太严厉了,我怕。”

裴溪亭如今和宗随泱学琴,还算勤奋,虽说宗随泱待他已经是十足的温和了,不曾动用戒尺,训诫重话都没有半句,但这人约莫是知道他心底是想学好的,也约莫天性就见不得人上课不认真,偶尔裴溪亭开小差的时候,总会被他瞧上一眼,轻飘飘的,但莫名就让裴溪亭心中一凛,立刻坐正了认真学。

“学武哪有不严厉的?”宗随泱捏了捏裴溪亭的手指,“所以若是不开玩笑,我也是不能做你师傅的。”

玩闹还行,真要是认真教、认真学,宗随泱哪里忍心锻炼裴溪亭。

“这事只能开玩笑,学点防身的行,正经往深学,我才不肯。大早上起来站桩,实在辛苦。”裴溪亭拿梅花戳着空气,轻快地说,“特别是冬天,天塌下来也不能不让我睡懒觉。”

宗随泱失笑,说:“嗯。”

他们一边说话一边随意择了条岔路,顺着小径往前走。前方八角亭中有书生们正在作画,裴溪亭拉着宗随泱到亭下观赏,两人比赛,画雪中红梅。

裴溪亭偏头,宗随泱微微垂头,侧耳听他轻声说:“这场比试,好似不太公平。”

宗随泱闻言扫了眼正在埋头作画的两人,虽然都穿着书院统一制式的蓝衫,但右方之人所用笔墨都是佳品,另一位的用度就稍显“不上档次”了。再看其余观众,虽然是等待两人作画后再投票选择优胜者,但十之七八都是簇拥在右方的。

果然,俄顷,两人先后搁笔,众人投票选择,右方以十三票得十票胜出。

胜者姿态骄然,斜了输家一眼,左方的书生见状却并未表露失望或是窘迫之态,只是像投给自己的三人捧手行礼,转身就要去收拾笔墨。

“等等,”裴溪亭晃了晃手中的红梅,在注视下走到左边的画桌上,将红梅放在画纸边上,“我投你。”

右边那书生拧眉,说:“这是我们同窗前的比试,阁下的票不算数。”

“谁说我的票要在你们的比试中作数了?我途经此地,见了两幅画,从中择了一幅聊表喜爱,不行吗?”裴溪亭说。

“这”倒不是不行,但那书生仍对中途进来给对手鼓励的裴溪亭有些不满,不禁说,“既然如此,不妨请阁下评比一番,也让我们长长见识。”

身旁人皆纷纷附和。

宗随泱微微蹙眉,却没有说什么,只是站在裴溪亭身后,静静地瞧着他。

“‘学妆如小女,聚笑发丹唇①’,活泼清丽,便是画中红梅的姿态了。”裴溪亭说罢,得了他红梅的书生立刻捧手作揖道谢,裴溪亭回礼,转头时又看了眼右方的那幅画,笑了笑,“至于阁下的红梅,先莫说意境,便是笔墨走势都堵塞不通,这样的画技比起你的家底,可是差了十万八千里啊。”

说罢,裴溪亭不管脸红脖子粗的书生和对方的一群“拥趸”,转身拉着宗随泱走了。

元芳放下抱着的手臂,转身跟上。俞梢云走在最后,转身时伸手扶了下刀,斗篷掀开一角,露出腰上的令牌。

“你”一人拉住正要出声的书生,硬是等人走出一段距离,才咬着打颤的牙关提醒,“那是东宫的令牌。”

一群人不约而同地屏气凝神,那书生愣愣地收回手,这下连找对面同窗的茬的心思都立刻卸下了。

“下笔是灵活,更难得的是心境开阔。你瞧他大雪天的就穿一双破布鞋,家境可见一斑,若不是家道中落,幼时应该也拜不到什么太好的丹青老师,如此便是天赋不错了。观方才亭中的局势氛围,他在学院里应该也是被排挤惯了,这样家境贫寒却出众的学生,很容易引起某些人的敌意。”裴溪亭说着转头看向俞梢云,“俞大统领,待回去后,你让人去查查那个书生,若是没问题,就把博古架上那套画具给他吧。我从文房铺子里淘来的,还没使呢,不是名贵物件,但品质不错,给他用也不容易招惹是非。”

他对俞梢云的称呼也是多样,人前叫俞统领,平日叫梢云,办事的时候就称呼一声俞大统领,求人帮忙的时候就叫一声梢云大哥当然,只叫了一次,因为那次是当着宗随泱的面叫的,被太子殿下一记目光给盯断了第二次的可能。

俞大统领表示没问题,笑着说:“裴文书日行一善。”

“相逢就是有缘嘛,同好者,顺手帮一把也不算什么。”裴溪亭说。

“邺京的书院都是请名师大儒坐镇授课,不好好上学,天天拉帮结派挤兑人,属实是浪费好机会了。”宗随泱说,“让国子学的抽空下去瞧瞧,看看是哪间书院的风气如此浑浊。”俞梢云应声。

“要治就得好好治,不能让国子学的先说自己要来,给下头的书院做准备的时间,直接杀他个措手不及,没毛病就散,有毛病就治。”裴溪亭拿袖子“唰唰”挽了两道剑花。

宗随泱说“知道”,伸手把他的袖子理好,说:“冷不冷?”

裴溪亭憨厚地说:“透风了,但我里头穿窄袖了,裹着呢。”

宗随泱摇了摇头,说:“前面有暖阁,进去歇个脚。”

“好的。”裴溪亭没意见,跟着宗随泱拐弯,顺着石梯往上三十多阶,踏上平层,前方就坐落着一座二层阁楼。

正门是关着的,挡风,他们从侧门进入,穿过朱红小廊,听着外面的笑语声,直接上了二楼。

二楼临窗摆着八张矮桌软垫,各自配一架暖炉,此时只坐了四桌,他们一进来,众人的目光纷纷聚了过来。哟,有熟人。

裴溪亭取下帽檐,环顾四周,拉着宗随泱到右侧的一桌落座,转身和宗郁打招呼。他看了眼坐在宗郁身旁的姑娘,弯眉月牙眼,俏丽得很,便知道这就是宗郁那位非娶不可的心上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