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安全感到底是什么估计很难有人能说清楚,而此刻最能带给顾怀安全感的东西莫过于背上磨好的柴刀,手里上了弦的弓,他也想过自己这么焦虑是不是有点太过头,但正如他曾经告诉小侍女的那样,作为经历过几百年后那个时代的人,他真的是很辛苦很辛苦,甚至是拼了这条命才能在这个世道继续活着。
既然这么辛苦才能活下来,那他就不能轻易去死,尤其是不能愚蠢地去死。
抚摸着羽箭,突然想起来些很久以前的事情。
刚捡到莫莫的时候,他还想过主动靠近人烟,也带着莫莫在那座小县城里生活过一段时间,但随着小城被起义军攻陷,他也就只能带着莫莫学着其他人那样逃进山里--因为这个世道的起义军是不太会和人讲道理的。
他们不在乎你之前是做什么的,也不在乎你曾经在哪里生活过,既然被官府逼得活不下去,要提着刀子起来造反,做起事来自然就肆无忌惮,顾怀还清楚地记得那天有两个义军闯进了他和莫莫的茅草屋,然后他拿出了自己攒的一点银子,那两个人收下后却依然死死地盯着莫莫。
后来的故事老套而又枯燥,无非是杀人逃跑,跑进山里却连怎么生存都不知道,莫莫饿得急了吃了有毒的野果,几乎就要离他而去,然后眼前就出现了张老脸。
那个老猎户是顾怀在这个世道上遇见的为数不多的好人,教会他用弓,教会他打猎,把那座小屋分享给他们--然后在某天死在了山里,连尸首都只能找到残缺的一半。
像是遇见了熊瞎子,也像是被野狼啃的。
然后他和莫莫就去了一座村民都姓何的村子...
思绪突然被打断,顾怀耳廊微颤,脸颊上的平静消失不见,变成从未出现过的凝重,他迅速拿起弓箭,极为无礼地一脚踹开挡在门边的吏员走出马车。
营地在山道旁边,没有密林遮蔽,视线自然就要开阔一些,篝火旁的士卒被这边的动静吓了一跳,马车里也响起一阵骂声,但顾怀只是蹙着眉头看向密林深处,仔细听着风雨声里的某些细节。
那抹杂音最终显现了出来,一支羽箭闪电般从密林间袭来,射向最为惹眼的篝火。
“敌袭!”
有人叫喊起来,原本平静的营地瞬间变得混乱,明明风雨声更为响亮,顾怀却感觉自己听见了噗地一声闷响。
就像是利刃破纸一样,那根羽箭狠狠射进篝火旁士卒的胸口,飙出一抹血花,几乎和那声敌袭一起出现,能看出来这帮年轻士卒还算是训练有素,十多位士卒几乎是一同出了营帐,然后就看见密林深处射出的成片箭矢。
风云声几乎瞬间就被压下,在马车旁的顾怀第一时间卧倒,握紧了手里的弓。
“十几支...人不多!不止这一片...背后!”
默默听着羽箭扎进泥土木遁的咄咄声,计算到一半的顾怀猛地回头,身后果然出现了一片黑影--在弓箭手吸引注意力的时候,另一边的人立刻围了上来!
一根羽箭狠狠射进顾怀身前不到半丈的泥地,捡起几粒土石,顾怀的表情却没有丝毫变化,甚至没有再去看马车和篝火一眼,只是看向了另一侧的密林。
午夜时分人最容易松懈,扎营之前应该就已经被盯上了,敢对士卒护送的马车下手,人一定不会少,那边的刀刃相交声和惨叫声已经响了起来,时间不多...
身后马车里的几个吏员估计已经吓傻了,甚至还有隐隐的哭声,车窗边露出半张苍白恐惧的脸,又极快地缩了回去,顾怀想了想,拿起弓朝着远处密集的黑影射上一箭,看都不看倒下的身影,喊起来:
“挡不住,分开跑!跑进林子里,他们追不上!”
人在绝望恐惧的时候会把旁人说的话当成唯一的希望,更何况顾怀看上去是那么自信镇定,马车门轻轻打开,几个吏员抖抖索索地走下来,看到远处依然在不停射出箭矢的密林,还有身后靠过来的黑影,几乎就要晕过去了。
其中一个更是回头就要冲进马车,然而顾怀只是一把把他扯了下来,然后又一脚踢到他屁股上,吼道;“跑!”
几个人颤颤巍巍地跑了起来,密林不远,箭矢压制得不够狠,他们应该能跑进去。
远处的黑影,果然也分出了一批,追了上去。
而顾怀看向那些迎上黑影的士卒,只是幽幽地叹了口气。
他拿起弓,跑向了另一个方向,正如当年一样,投向了茫茫的黑夜与群山。
第三十八章 风雨
对于用别人的命来换取自己存活的可能性这一件事,顾怀心里实在没有什么罪恶感。
那些吏员留在那里,结局无非也就是被围上来的黑影解决掉,跑进密林,也许还能再挣扎些时间,而让他们吸引些目光以便自己跑向相反的方向,实在是顺带的事。
冲进密林的间隙,顾怀看清了那些黑影的模样,结合之前在山寨里待过一段时间的经验来看,这些山贼实在是什么上不了台面的角色--明明是埋伏的那一方,有些人的脸上还带着些畏缩表情,老弱病残的比例很高,武器也参差不齐,大呼小叫之间也没有什么纪律,跟他当初带下山打劫的那一批实在没办法比...
这么看来山贼里应该有个厉害角色,胆子大到敢带着这帮乌合之众对士卒环绕的马车下车,也能制定战术让一批山贼带着弓进密林压制以此造成杀伤和分散士卒注意力。
这么一看那十几个士卒能存活下来的可能性实在不高。
枝叶扑打着身体,顾怀踏进密林的时候,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果然有两道黑影追着自己过来了。
“真是倒霉啊。”他喃喃说道,又扫了一眼马车和篝火附近的士卒,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前。
而场中的厮杀还在继续。
箭雨的压制已经停了,密林里的山贼已经涌了出来,那些穿着破烂衣服的男人并没有蒙面,手里挥舞着各式各样的武器,像狼群一样扑向全副武装的士卒。
既然没有掩饰身份,那么很明显他们下定了决心,今晚必然有一方会被全数屠杀。
脸色铁青的李易还在指挥,虽然士卒在箭雨下有所减员,但此刻人心明显还能维系,有几个士卒还被同袍的血激发了凶性,竖起长矛列阵迎了上去。
这场山贼和官兵的战斗在一开始便进入了最惨烈的阶段,却没有任何人想要开口说话,也没有任何人转身逃跑,山贼们知道自己既然动手了就没有停下来的理由,而士卒们更不可能和一帮山贼讨价还价。
终究是经过正式训练的士卒,年纪尚轻更是勇敢,虽然有些慌乱,而且人数不多,但结成阵形后还是像溪流中的顽石一样挡住了人潮,山道旁的空地上顿时响起一阵激烈的刀锋碰撞声,闷哼狂吼中双方不时有人倒下,刀尖割开喉咙,矛锋捅进胸膛,鲜血从双方男人们的身上喷洒而出,染红湿润的土地。
而后面围上来的人也已经赶到了。
感觉到腹背受敌,十余名士卒结成的军阵明显出现了混乱,负责指挥的李易咬了咬牙,看了一眼分割出来追向密林的身影,做了决定。
不能再等了!这些红了眼的山贼根本杀不完,他们就是要把自己这帮人耗死在这里!
“且战且退,分散突围!”李易拔出佩刀,狠狠砍进扑上来的男人的脖颈,“有活着的直接去丘城,引兵为同袍报仇!”
……
厮杀声逐渐小了下去,在密林间穿梭的顾怀避开一根带刺的荆棘,沉默地前行着。
方向应该没有错,不可能再走官道,自然就要想办法绕回山道口,这个时候回头杀人都是在浪费时间,因为稍不注意就会被不想走漏任何风声的山贼围上。
某种熟悉的生存的压力又回到了这副身体里,顾怀舔了舔嘴唇,掌心与黄杨木硬弓之间不知道何时冒出了很多汗水,湿漉漉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