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一下子就瞪圆了，宋杳忽然什?么都说不出口，嘴巴张了又张，却只能呼出一团团的缥缈的热气，像是一个又一个找不到落脚点的句点，只能消散在夜晚昏黄的夜色中。

宋杳踮着脚尖轻轻转身，连高高的马尾都变得有?些耷拉，像小狗垂头丧气的尾巴一样。

她一级一级重复无数遍地细数着从201到301的这几级台阶，度量着从2楼到3楼的距离，计算着从他?的卧室到她的卧室的间隔，这短短几十米的长度，是十五年的记忆。

宋杳在这级楼梯上摔过跤，乳牙都差点被磕掉一颗，哭得哇哇叫，把牵着她手打算去?楼下小花园玩跳房子的周霁年急得满头大汗，抓着袖子一个劲地为她擦眼泪，口中许诺的从表姐给的好吃的进?口苹果糖增添到陈秀兰刚给他?新买的一套童话丛书，这才把哭得满脸通红的宋杳给哄好。

她卧室的墙壁上有?一小片彩笔的涂鸦，是两人在墙壁上演绎的小鹿斑比的故事?，虽然画出来的不过是一片乱七八糟的线条，可宋杳浪漫地将其形容成流星划过天际留下的伤痕，然后换着法子委婉劝着周霁年或许可以?放弃学习绘画了。

毕竟，能把小提琴拉得那么好已经?是一件足够好的事?啦！

而201的客厅墙上挂着好几张他?们俩的合照：

有?八九岁时被宋杳爷爷带着一起去?公?园看菊花展的照片，两个人都缺着门牙，傻乎乎地躲在开得正盛的菊花后开怀大笑，眼睛眯成一条缝。

有?十二岁小升初考前在实验小学拍的照片，穿着红白?色的校服，宋杳比着毫无创意的剪刀手，右脸颊上的酒窝又偷偷冒出来，而周霁年从那时起好像就学会耍酷了，单肩背着包，双手插兜，但是脸上透出点笑。

背景很嘈杂，有?等待小孩放学的聊着闲话的家长，有?用?发夹夹着斜刘海，偷偷摸摸玩着打火机，把校服裤脚改成小脚裤的不良少男少女，有?嘻嘻哈哈再单纯不过的小学生同学；但是他?们俩的身影确实格外清晰，连脸上还未褪尽的孩童样的婴儿肥都还保留着。

有?初三?春游时宗成豫偷偷带手机随手帮他?们拍下来的一张照片，身后的女生们叽叽喳喳地热聊着还未完结的清穿偶像剧，男生满脸青春痘地扯着昨夜玩的那把游戏，宋杳和周霁年缀在人群中，好像是运动会后了，两个人还陷于你我都不扯明的尴尬中。

宋杳的短发被一枚苹果发夹乖乖地捋到耳后，伸着手递给周霁年一盒早上张虹早起洗净切好的水果，有?苹果，有?橙子，还有?她最爱的草莓。

周霁年其实是搞不懂的，为什?么小时候的杏杏最喜欢的水果明明是苹果，但是长大就变成草莓了；而他?好像也渐渐喜欢上苹果的味道，连苹果味的牛奶也变得好喝起来，每次吃苹果总会忍不住想，原来这就是五六岁的杏杏喜欢的味道吗。

很简单的一张照片，什?么故事?都没有?，什?么风景都没有?，但胜在把两个人都拍得挺漂亮的，于是宋杳习惯性?地将自己的美照转发给爸爸妈妈和秀兰阿姨后，陈秀兰就顺路去?把这张照片洗了出来。

陈秀兰也搞不懂，为什?么小苹越长大越不喜欢拍照片。

她不知道的是，他?不是不喜欢拍照，只是一直在等待被某个谁拍照。

那一面墙挂着大大小小许多张照片，将前面闪烁的电视机都衬得没有?那么吸引人了。

玉兰小区楼下小公?园的乒乓球台上还贴着许多小孩子手欠乱贴的卡通贴纸，从神兵小将到喜羊羊与灰太狼，再到守护甜心与魔卡少女樱，贴纸繁杂也见证了童年的变迁。

周霁年和宋杳两个小孩也忽然变成了别别扭扭的少男少女。

……

宋杳“扑通”向后倒在床上，短短几步路，已经?足够她想好多好多，情绪很复杂，但总而言之，或许可以?概括成一句话：

她还挺想和周霁年继续做……青梅竹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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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忍不住旁敲侧击地向宋清平和张虹询问医疗费的事?情，宋杳揣测着该是怎么样的花费才会让明明才比她大两个月的周霁年那么早就开始思虑起金钱相?关的问题了。

但她的担心总被爸爸妈妈一句“小孩子不要管那么多，好好读书就是了”给轻而易举地打发了。

宋杳偶尔会走神，尤其是看着手机视频屏幕中越来越清瘦与憔悴的陈秀兰时，还有?遇见愈发沉默的周霁年时，总会不由?自主地发呆。

在十五岁的这个恼人夏秋之交，宋杳忽然发现：

夏天是汗流浃背的季节，一切都在升温，一切都在变质，一切都在酝酿酸味；然后秋天忽然降临，干燥冷清，一切未说出口的心事?与情绪，都开始腐烂。

她开始期待一个春天，生机勃勃的春天。

高一开学前的最后一天，宋杳约上了周霁年去?淮市游泳馆花两块钱去?游了个泳，路上还花了四块钱搭了公?交车往返，游完泳后还蹲在公?交车站台阴凉处慢吞吞地一人吃了一个小布丁冰淇淋。

以?上这些花费都是宋杳抢着买单的，她小心翼翼地看着周霁年的脸色付了钱，努力寻找一个不要让他?花钱又能顾全他?自尊心的好办法，但具体实践还是笨拙。

她的眼睛藏不住心事?，周霁年一眼就明白?了她的想法，于是也不跟她争抢让她难做，只想着明天早上要去?报到，她的暑期紊乱生物钟肯定?还没调整过来，他?早起个十分钟帮她买好早饭让她路上吃吧，不会让她那么匆忙，也不会让他?饿肚子。

就买她喜欢的麻球、小笼包和甜豆花吧。

周霁年自顾自盘算着，金钱的压力确实有?，就算陈秀兰认真瞒着，但是他?还是从她止不住地叹气与爷爷奶奶和舅舅的愁眉苦脸中可以?窥见一斑。

他?想问清楚，这种空落落的没有?着落的感觉实在让人睡不好觉，可所有?的大人都下意识地瞒着他?，一句“小孩子不要担心那么多”是固定?的答案。

他?想着能不能卖掉房子让妈妈去?更好的医院治疗，却被所有?人无情地驳回，舅舅认真说着妈妈的治疗费用?他?会帮忙负担的，可周霁年却清晰地听到电话那头一旁的舅妈干着急的声音，而爷爷奶奶和外公?外婆早就退休多年，没能让他?们过更好些，还得让他?们忧心钱的事?，实在是不好，周霁年找不到解决的办法。

在这个暑假，他?突然开始渴望一瞬间长大。

但实际上，他?确实也在那个瞬间长大成人了。

在游泳的瞬间，在带着消毒水气味的池水淹没口鼻的瞬间，在身体因为浮力而随着清澈的波澜来回轻轻荡漾的瞬间，宋杳和周霁年不得不承认，他?们短暂忘却了所有?的烦恼。

游泳馆的对话如?同梦呓一般，在潮湿中氤氲开来，模糊一片，像是水珠滴落在日记本上晕开的圆珠笔字迹一般。

“周霁年，”宋杳朝他?游去?，喘着气，摘下泳镜，明明没有?沾到水，可她的眼睛却如?浸泡过一般，湿漉漉的，“开心一点好不好。”

没有?前因后果的一句话。

可周霁年却忽然恍了神。

宋杳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言不由?衷，她明明想说好多好多，讲他?的好，说一切鼓励的话语，描述无限美好的有?可能的未来……可她都说不出口。

目睹了人世的惨淡后，她已经?无法表意，她该如?何安慰亲历者?呢？宋杳想不出来。

于是只说出口了一句无关紧要的话，太过于没有?重量了，但她却透不过气。

懊恼、后悔、难堪的情绪交替上演，宋杳哑然地垂下头，看着荡漾池水上朦朦胧胧的碎光。

周霁年看着她的背影，她被池水泡白?了些，陈牛奶般的苍白?，身上的泳衣还是初中时他?们两家一起出门泡温泉时买的，蓝绿色的，像是过曝胶片上的雾蒙蒙的一棵小树，结出酸酸的小果。

胸膛里好像一枚灯泡忽然被点亮，明亮地发热发胀，周霁年很简单地被安抚了。

安慰的话语是很难拥有?效力的，悬浮的语言只能扬起一小阵冷飕飕的风，吹得人眼眶干涩泛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