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后,用过午膳,薛妙正小心扶着楚烜,一点点他喂水,忽听院里有响动,她拿帕子揩了揩楚烜唇边的水迹,将将起身往外走了两步,就见来人已到了门外。
常旭神色凝重,大步进了屋子,站在卧房的屏风外道:“王妃,黎贵妃把持翠微宫,挟持陛下意欲逼宫,属下按照王爷的吩咐带人去救驾,其余人会留在庄里护卫,请王妃万事小心。”
这几日常旭忙得见首不见尾,庄里的守卫也不知不觉增加了许多,再有楚烜那日昏迷前提起过行宫,薛妙心里早有预感,没想到这么快就来了,更没想到竟是黎贵妃。
然而念头一转,薛妙心里又清楚,其实也没什么值得奇怪的。
黎贵妃多年盛宠,然而上头始终有皇帝潜邸之时便相伴左右的皇后压着,后宫之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到底不如做了太后来得舒坦,更何况她膝下有五皇子楚简。
楚简性情虽有些不大稳重,但向来得皇帝喜爱,时日久了,黎贵妃自然会生出些想法。两年前秦王遇刺,太子被废移居鹿幽台,黎贵妃那时恐怕以为自己的机会来了,暗中在朝中拉拢臣官,发展贵妃一党的势力。
黎贵妃及其党羽本以为将三皇子楚慎扳倒,楚简就是皇帝余下的血脉中唯一一个能堪当大用的皇子,这才指使兵部侍郎柳少全趁机在废太子谋逆案中以诬告的手段,引皇帝对三皇子起疑心,从而削剪甚至拔除三皇子的势力。
却是千算万算没想到楚烜从中插了一手,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让事情超出了黎贵妃的控制,更是让皇帝起了让废太子重回东宫的念头。
黎贵妃日日侍奉在御侧,眼看着皇帝的念头日盛,自然不能让他当真昭告天下重立太子,到时过往一切谋划尽付东流,于是按捺不住,趁皇帝御驾在行宫,不比皇城之中八大禁军护佑,守卫森严,此时行逼宫之举倒也是个再难得的好时候。
遑论她早早勾得内卫副统领拜倒在她宫裙下,只要内卫把控住皇帝寝殿,挟天子令诸卫,一旦得手,便将行宫之中有异议的人格杀,再随意推到什么人身上,到时不仅得了皇位,还能借机铲除异党,自己又得了个救驾有功的好名声。
真是好打算。
只是薛妙左思右想,始终觉得黎贵妃此举仍是冒险了些,她不信以黎贵妃谋划多年的心性,会当真相信楚烜如他表现出来的那般。若楚烜此时率京畿驻军,拥护废太子,占下皇城,以楚烜从前的声望,局面恐怕会顺势倒向这边,到时行宫之中黎贵妃一党自然就成了被“清君侧”的那一边。
除非……她知道楚烜近日会出事。
薛妙想着想着,心头猛地一跳。
叱力阿绰不知楚烜体内的毒已解了大半,在帝陵之中设下陷阱,引得楚烜余毒发作。按照他的计划,楚烜此时应当已毒发身亡,到时秦王府一脉群龙无首,自然无人再有心思去顾及鹿幽台的废太子……
而黎贵妃……
那日自紫宸殿出来,在昭庆门遇上云韶府的舞姬的一幕忽然浮现在薛妙心头,那宫人说是黎贵妃请去的。
楚烜曾说过,叱力阿绰的人和云韶府的人有暗中往来。
薛妙猛地起身往外追了两步,随手点了两名侍卫,对着其中一个飞快吩咐道:“你速速去追常旭,告诉他黎贵妃可能暗中与叱力阿绰勾结!”
说完又转向另一名侍卫,“我不知你们私底下是怎么联络的,但鹿幽台可能有危险,务必将此事传到,让他们小心提防。”
那两名侍卫神情一凛,朝薛妙行了礼,先后转身大步朝外走。
待人走后,薛妙在门外站了站,折身回了卧房,坐在床侧楚烜身边,不自觉地掐紧了指尖。
但愿她方才是想多了,否则若是刚才去行宫传信的人没追上常旭,叱力阿绰的人借着黎贵妃的手埋藏在行宫暗处,在双方交锋对峙之时,趁人不备暗中放冷箭刺死皇帝,再对鹿幽台的废太子楚明下手,到时帝位空置,大周必定陷入混乱。
薛妙望着楚烜,不安地握住他的手,慢慢坚定了神色。
这大周,是他十三岁起弃了万人上的御座,上马杀敌下马攻心,用十五年守得的安宁。无论如何,她不会让他的心血白费。
……
接连晴了半月的天在这一日午后忽然阴了下来,乌云暗沉沉地堆在天际。
翠微宫中,皇帝寝宫外的玉阶之上,韩立严持刀在手,率内卫与御林军对峙,在黎贵妃给出信号的那一瞬,他便抽刀斩了内卫大统领林雙,其余人中没有眼色的也早被他的人抹了脖子。
寝殿内,昏昏沉沉接连睡了数日的皇帝被黎贵妃一碗药唤醒,双目清明的一瞬,他嘶哑着嗓子大喊:“来人!护驾!把这个犯上作乱的贱人给朕拿下!”
然而一连喊了数声,始终无人应答,只有坐在一旁的黎贵妃,好整以暇地噙着一抹笑看着他。
“韩恩!韩恩!”
皇帝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大,但他毕竟是一国之君,稳坐帝位十六年,轻易不会露出软弱慌乱的神色,初时的惊悸过后,他强压着心里的惶惶问黎贵妃:“你要做什么?”
黎贵妃掩唇一笑,端起手边的茶盏慢悠悠地啜了一口茶水,待搁下手里的茶盏,她才冷笑一声,道:“妾身有些东西想请陛下赐予,但想来陛下不会轻易应允,妾身只好与陛下做个交易。”
她说着,轻轻抬了抬手,暗处的两名披甲内卫立刻上前,一人一边挟着皇帝的大臂,将人拖出寝宫。
待见着殿外的情景,皇帝才惊觉,他委以重任视作心腹的内卫副统领韩立严竟跟着黎贵妃反了,还做了她最大的助力。
皇帝被黎贵妃下了数日的毒,此时身子底已损耗得不剩多少,想通这一桩事后,只觉气血上涌,眼前一黑,险些要昏过去。
“为松,朕、朕自问对你不薄,你为何……”
韩立严避开他的视线,并不答话,就在皇帝以为他能劝动韩立严反水时,下一瞬,他便被韩立严从内卫手里接了过来。
“胡统领。”
黎贵妃站在布满血迹的玉阶上,高高在上地看着玉阶下的御林军统领胡引刀。
连眼神都不用给,她将将开口,单手挟持着皇帝的韩立严便毫不留情的把架在皇帝脖子上的刀往里压了压,皇帝脖子上瞬间留下一条血印。
台下御林军纷纷变了神色。
胡引刀持刀站在御林军最前面,被韩立严堪称挑衅的动作激得握紧了刀,他一贯没什么表情,此刻算得上在场众人中最沉稳的一个,他眯了眯眼,应声道:“贵妃娘娘。”
“胡统领也看到了,若不想陛下龙体有损,便让你的人放下刀束手就擒。”黎贵妃道。
不等胡引刀说话,皇帝便先开了口,“不行!”
他心里清楚,若御林军当真束手就擒,那才是一切都完了。
皇帝此时只盼着胡引刀能多拖些时间,好让行宫里的消息传到宝京城去,到时无论是谁,只要救驾及时,他必定重重有赏。
话音刚落,韩立严的刀便威胁性地一斜,皇帝刹时噤声。
……
西边乌云一寸寸压了过来,将最后一点日光遮住,天色一瞬黯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