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往后的话,便听不见了。
蒋星渊在净身所外徘徊许久,望见低矮的围墙里面,竖着几株蔽日干云的大槐树,雪白的花串吊满树梢,像一只只袖珍的吊死鬼,侧耳细听,角落的房子里时不时传来凄厉的哀哭声,声音还带有几分稚嫩,只觉一股凉气顺着脚后跟缓缓爬上来。
他几度想要转身离去,又不敢面对絮娘,到最后脚步迟滞地走进对面的茶馆,要了两个芝麻烧饼,一壶热茶,对付着消磨光阴。
一直等到天色发暗,窦迁才从里面出来,坐上轿子,往另一个方向而去。
蒋星渊隐约听过,本朝对宦官向来宽厚,每月有固定的俸银和两日休沐不说,等级高些的还可在外头置办宅院,娶妻娶妾。
今日的所见所闻,印证了传言不虚。
蒋星渊没有如白日一般跟上去,而是安安静静地坐在角落,耐心等待。
也是事有凑巧,不多时,两个太监满脸晦气地走进来,在不远处的桌前落座,要了几个小菜,一壶黄酒,大吐苦水。
“老祖宗嫌咱们办差不力,可你说说,他提的那些要求,是那么容易达到的吗?”长了对招风耳的太监“咕咚咕咚”灌下半碗黄酒,唉声叹气道。
“黄哥,我有点儿不明白,老祖宗为什么非要找会识文断字的啊?”最多十一二岁的太监嘴边长了颗痦子,挠挠头疑惑地发问,“我们进宫是伺候贵人的,只要会端茶倒水,洒扫庭除,安安分分不给老祖宗惹事,不就行了吗?”
“你懂个屁!”招风耳警惕地看了看左右,压低了嗓子,“老祖宗是找伺候人的吗?他日理万机,多少官员排几个月的队都见不着一面,闲疯了操心这种小事?摆明了是……”
他做了个烧香的手势,见小太监一脸迷茫,恨铁不成钢地给了他个爆栗:“蠢货,他是在找能给他养老送终的干儿子!”
小太监恍然大悟。
蒋星渊手里的茶碗盖子磕在桌面上,发出“咯?”一声轻响。
他续了两回茶,等到两个太监喝得半醉,走过去替他们会了账,坐下来打听,若是要进宫做太监,都有什么条件。
小太监“嘿嘿”笑道:“小公子想跟我们一样挨刀子吗?我劝你还是不要做傻事。我爹好赌,我刚满五岁就被他卖到净身所,净身的时候疼得死去活来,在硬门板上躺了三天三夜才缓过一口气。你年纪有点儿大,遭的罪只会更多,一不小心要闹出人命的……”
“灌你的黄汤去吧!”招风耳吃了几口蒋星渊新加的荤菜,整个人放松下来,笑骂小太监荒唐,“你也不睁开眼睛好好看看,人家是什么人,我们是什么人。小公子长得一表人才,穿得也体体面面,怎么可能想不开,上赶着进这一行?八成是听咱们说话觉得有趣,随口问两句。”
蒋星渊嘴角噙着温和的笑容,和两个太监称兄道弟地喝了几碗酒,彻底撬开他们的嘴,问了些和窦迁有关的事,又听他们活灵活现地讲述了一遍净身时的经历。
夜深人静时分,他迈着因酒醉而不稳的脚步往家走,眸色暗沉沉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推开家门,絮娘竟然还未入睡。
她穿着素白的衫子和长裙,青丝披泻,不施脂粉,显得脸色越发憔悴,看见蒋星渊进门,对他招了招手:“阿渊,进来一下,我有话同你说。”
蒋星渊胆战心惊,以为她是要撕破和睦的假象,歇斯底里地质问自己,几乎失去抬脚的力气。
第一百一十六回 聪明人枉费聪明,豺狼恶亦有真情
桌上的点心匣子还是满的,壶里的茶水也一滴未少。
蒋星渊按下满心的不安,如往日里一般殷勤地照顾絮娘:“都是我不好,只顾着去詹事大人府上打听阿淳哥哥和阿姝有没有消息,竟然忘了给大娘留个信。大娘这整整一天,什么都没有吃吗?要不我去厨房给您煮碗粥……”
“我没胃口。”絮娘软软地摇了摇头,看向他的美目中不再像前几日一般抱有希冀,只剩下无边的死寂,“他们还是没有消息吧?”
蒋星渊讷讷无言,低着头看向脚尖。
“阿渊,你来咱们家,也有四五年了吧?”絮娘给自己倒了一杯冷茶,却喝不下去,只是握着冰冷的茶杯出神。
蒋星渊连忙点头,没有犹豫便接了下去:“四年零一百三十四天。”
絮娘怔了怔,苦笑道:“我有时候会想,当初收留你,到底是对还是错。”
迟迟等不到两个亲生儿女的消息,她万念俱灰,已经生出自绝之意。
这会儿发出这样的感慨,不过是觉得因一时心软留下了蒋星渊,却带累他跟着吃苦受罪,颠沛流离,如今又无法看着他平安长大,有些过意不去。
可蒋星渊心里有鬼,听得她话里似有责问之意,一时阵脚大乱,冷汗涔出。
“大娘……好端端的,为何要说这样的话?”他站不住,双腿一软跪在她脚边,想要伸手去牵她的衣裙,却没有胆量,脸色白得像鬼,“是我……是我哪里做得不好,令您伤心失望了吗?”
他以为自己已经修炼到了喜怒不形于色的境界,却在她轻飘飘的一句话里溃不成军,布满冷汗的额头紧贴地砖,卑微到了极点,颤声道:“大娘,您别讨厌我,您别不要我。只要您高兴,我什么都可以改,什么都愿意做。”
絮娘万想不到他的反应这样大,连忙安抚道:“没有,阿渊,你什么都没做错,你很好,真的。”
蒋星渊总觉她在嘲讽自己,阴柔俊美的脸颊像是被谁狠狠扇了几巴掌,泛起火辣辣的疼痛。
他慢慢抬起头,看着她雪白的裙裾,听着她似乎饱含深意的话语:“阿渊,你一向聪明机警,又在温大人那里学了那么多学问,已经可以凭借自己的本事站稳脚跟,顶门立户。我……我帮不上什么忙,只会成为你的累赘。”
两个人的思绪并不在一条线上。
絮娘并不怀疑一手带大的孩子,只不过愧对一双儿女,想要早些去九泉之下与他们团聚。她说这些话,是在含蓄地与蒋星渊告别,盼着他诸事顺遂,前程似锦。
蒋星渊却觉得她已经猜出真相,因着性子软糯,身子又娇弱,没办法让他血债血偿,只能采取对她而言最激烈的报复手段与他断绝多年情分,将他赶离身边。
冷汗“啪嗒啪嗒”滴在地上,他的大脑转得飞快,仓促地做了一个残酷又冒险的决定。
“大娘永远都不可能变成我的累赘。”他的声音很轻又很温柔,双手撑着椅子爬起来,单方面中断了谈话,“天色已晚,我去给大娘熬药煮粥,咱们早些歇息吧,有什么话明天再说不迟。”
絮娘嗫嚅两下,似乎还有话要交待,一时又想不起来,只得作罢。
她已经准备好三尺白绫,因着照顾蒋星渊的感受,打算等他明日出门之后,再把自己悬在房梁上吊死。
余下的银票,若无什么意外,应当足够将他供养成人。
她是不怎么担心他的,这孩子早慧沉稳,世道又对男子更宽容些,少了她拖后腿,必能在京兆如鱼得水,有一番造化。
蒋星渊为自己争得一夜的喘息时机,神色却并未轻松多少。
他往药锅里加了比往日多一倍的安神药,煮沸之后转为小火,弯下快要长成的身躯,往磨刀石上淋了些清水,开始磨刀。
手里这把刀出自京兆有名的工匠之手,耐心磨上一盏茶的工夫,刀刃亮起寒光,清晰地倒映出自己的影子,说是吹毛即断也不为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