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熙听得想笑,脸上却不显,只道:“六弟在军中多年,深知将士艰辛,自会多体谅他们几分,也算不得什么差错。”

崇安帝连连摇头:“国事哪容得一错再错,我已给过他机会,只是人各有长,他或是猛将,但绝非仁君,政事之能更是远不及你。”

崇安帝说着,看向了朱熙蟒袍下的双腿:“我此去寺中,听方丈说北方有位擅长疗骨治腿疾的名医,我已派人去请了,熙儿,你且再试试。”

朱熙道:“多谢父皇,只是这腿如何儿臣知道,不必再费心思了。”

崇安帝坚持道:“试试吧,总无坏处。”

朱熙只好应下:“是。”

崇安帝坐回龙椅中,目光虚望向空荡荡的砖面,突然忆起旧事来。他缓缓对朱熙道:“你记不记得,你六弟幼时顽劣,打碎了我宫中一只白釉僧帽壶,因害怕被我责罚,谎称乃宫女所为。”

崇安帝不会平白无故提起陈年往事,朱熙微微抬眸看了眼桌案后神色不明的崇安帝,谨慎回了句:“儿臣依稀记得。”

崇安帝抬手指向方才朱铭所跪之处:“他自小气傲心硬,当初便是像方才一般挺直了肩背跪在地上,无论我怎么问,他都矢口否认,将过错全推到宫女身上,不肯承认半字。”

明明朱铭做错了事,可崇安帝提起此事时语气中却并无责备之意,反倒像平常人家的父亲,对自己最为年幼也最顽皮的儿子有一种难以自持的怜爱。

“可他那时年纪多小啊,小小一个人还不及我剑高,总会露出马脚。他嘴硬如铁,但打碎僧帽壶的右手却一直藏在背后,还以为自己瞒得很好。知子莫若父,这么多年过去,每次他在我面前说谎,都会不自觉将右手背在身后,从来没有变过。”

言已至此,朱熙已明白崇安帝想说什么,他垂下了眼,没应声,等着崇安帝一如既往对朱铭的宽恕。

崇安帝兄弟诸多,幼时未得几分父爱,是以格外重父子之情。这情不止惋惜才能卓越却双腿残疾的朱熙,也疼他一错再错却战功累累的幼子朱铭。

崇安帝低头看向阶下坐在轮椅中不声不响的朱熙,好似认真地询问道:“朕刚才没注意,你六弟说他没??有做过的时候,他的手是背在了身后,还是放在了身前?”

帝王未看清的东西,为臣为子又怎么能看清,朱熙安静了一瞬,又勾起唇角笑了笑,对着眼前心软的帝王道:“儿臣也没注意。”

崇安帝点了点头,缓缓闭上了眼:“好,朕今日乏了,你也回去休息吧。”

朱熙低眉望着自己衣袍下这辈子也再难行的双腿,心里一时又想起了那个冰冷的冬天,他拱手道:“父皇保重龙体,儿臣告退。”

在景和宫久候的徐文远远见朱熙回宫,忙上前从侍卫手里接过轮椅,他推着朱熙行至无人处,问道:“殿下,如何了?”

朱熙回来的路上不知从哪薅了一把狗尾草,长指灵活地捻着几片细长的叶子,正专心致志地编蛐蛐,他漫不经心地回着徐文的话:“如以前一样,大题小作。正因父皇如此,六弟才会如此无法无天。”

徐文叹息着摇了摇头:“皇上太重情。”

朱熙将编好的蛐蛐随手放在沿路的花丛中,道:“重情也无妨,既然父皇下不了手,那就逼得他狠心。”

徐文皱眉:“皇上乃至尊,这天下谁能逼得了他。”

他说罢似乎又得出了答案,低头望向朱熙沉静的眉眼:“殿下说的莫不是……”

朱熙平静地接过他的话:“天下悠悠众口。”

崇安帝下令命卫凛拿李鹤鸣入狱,但实际李鹤鸣本身并无差错,遭难不过与六皇子有关。崇安帝不愿此事声张惹人生疑,下令悄声行事,是以卫凛特意等入夜才动手。

这一个下午加半个深夜,足够李鹤鸣得到消息,往日下值便往家赶的人当夜宿在了北镇抚司衙门。

李鹤鸣在衙门里有休息之处,卫凛领着十数名锦衣卫推开他的房门时,见夜半三更,灯烛幽微,李鹤鸣却衣着整齐地端坐在椅子里品茶,显然是在等着人来。

在自己的地盘抓自己的上级,那场面怎么都有些怪异,卫凛率先踏入房门,他看了眼李鹤鸣放在桌上的绣春刀,抬手示意手下的人将干净的囚衣递给李鹤鸣,而后闲聊似的问了句:“李大人今日怎么没回去?”

李鹤鸣对这套流程再熟悉不过,他站起来,一边脱帽一边平静道:“李某有家室,不像卫大人一把年纪仍是孤家寡人,自然是怕妻子见了此番场面伤心落泪。”

卫凛笑了笑:“李大人都要落狱了,这嘴也还是不饶人。”

卫凛与李鹤鸣本身并无仇怨,甚至不如说因为六皇子之故有种同病相怜之感,他对付李鹤鸣,只是因为有许多事他只有坐在李鹤鸣的位置上才能接触到,是以眼下卫凛并不为难他,叫人去了外面等。

李鹤鸣换好单薄的囚衣从房中出来,配合地伸出了手。手持镣铐的锦衣卫走上前,见李鹤鸣如此,反倒皱着眉心生不忍,在给李鹤鸣的手脚戴上镣铐前,他低声道了句:“镇抚使,得罪。”

卫凛听见了,但并没有说什么,他看了眼镣铐加身的李鹤鸣,收回视线:“走吧。”

第91章 (91)告病

秦湄安入宫,李鹤鸣遭难,林靖倒成了最为焦急之人,既挂念自己深处皇宫身怀六甲的妻子,也担忧因夫君落狱而茫然失措的小妹。

朝廷中暂时并无几人知晓李鹤鸣狱之事,林靖也是第三日下朝后才从杨今明口中得知李鹤鸣下了狱。李鹤鸣入的是锦衣卫的诏狱,由卫凛亲审,说白了不过锦衣卫自查,是以崇安帝下令命大理寺无权无势也无依仗的新晋评事杨今明旁听。

杨府当初落难是卫凛带人抄的家,卫凛手上沾染了杨家不知多少人的血,在崇安帝看来,两人不至于同谋。

除此外,杨今明师承秦正,秦正乃秦湄安祖父,李鹤鸣与秦湄安乃是姻亲。崇安帝知北镇抚司刑罚严苛,有这层半斤不远的关系在,也有让杨今明监察卫凛用刑之度的意思,别叫李鹤鸣在酷刑下枉死寒狱。

刀剑趁手,若不慎折了,再造一把可就难了。

杨今明并非忘恩负义之徒,当初李鹤鸣对杨家施以援手,这份大恩他谨记于心,是以得知李鹤鸣入狱的消息后,他才转头将此事告诉了林靖。

林郑清这两日以身体不适之由告病家中,未上早朝,林靖下朝后匆匆赶至家里,寻了一圈,最后见自己病体未愈的父亲正精神矍铄地背着手在书房里作画。

神色安然,仪态端正,哪有染病之貌。

林靖顾不得思索林郑清为何装病告假,他关上书房的门,快步上前,压低声音焦急道:“爹,李鹤鸣前日夜里落狱的事您知道吗?”

林郑清没应这话,他执笔在画纸上勾勒出远山轮廓,道:“你小声些,别叫你娘知道了,令她操心。”

林靖见他不慌不忙,显然早已知晓,他万分不解:“您何时知道的?为何未同我说?”

林郑清这些年提拔的门生遍布朝野,受之恩惠者更是数不胜数,虽不至于结党营私,但此等知会一声便可送份人情的小事少不了有人争着做。

林郑清放下手中毛笔,细看了看未作完的画,又换了笔架上另一只兼毫浸满浓墨,这才慢悠悠回了林靖的话:“前日下午。”

林靖急得顾不得尊卑,直接从林郑清手里夺过毛笔:“爹,先别画了!我如今一头雾水,先与我说说究竟是怎么回事吧。”

林靖一路骑马狂奔回家,此时额间满是热汗,林郑清掏出巾帕给他,摇头道:“性子太急不是好事,你如今尚不及女婿沉稳。”

“他稳,他都稳到牢里去了!”林靖想起林钰往日在他面前一口一个夫君称呼李鹤鸣,拧眉道:“若李二当真出了事,您且看小妹伤心成什么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