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闯不明所以,借着池水端详自己的倒影,看到一张明媚英气的脸,一双璀璨的眸,搭在肩头的麻花辫为她洗去所有的肃杀和锐利,仿佛她不是?万人之上?的帝尊,只是?一个活泼灵动的江湖女侠。如果一切都没有发生,她应当长成这副模样?,永远明媚,永远热情,永远耀眼。

他张了?张口,却什?么都没有说,直到她逼近自己,直到自己退无可退,他才敢孤注一掷地抬起脸来,望向眼前人的眼眸深处。

“我也是?。”

看着她疑惑的神?色,他开口道?:“我也在做一场无尽的噩梦,只可惜,我早已分不清梦境和现实。我所面对的只有无尽的折磨,痛晕醒来,只觉死里逃生。”

叶闯眼底闪过?如狼般的狠戾,“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少?来怨我!”

他仿佛没有听见她的话,自顾自答道?:“你出现在我的噩梦里,但你不是?我的噩梦。在那些夜里,烧不尽的火焰围在你的周身,你安静地躺在那里,伤口溢出的血就像泉涌,怎么也止不住。我知道?无论我做什?么,你都不会?醒来,于是?我开始畏惧黑夜,我害怕再次看到你倒在血泊里,而?我却无能为力?。”

他越来越激动,身体因为剧痛而?战栗,连带着镣铐叮当作响,那些声音纷乱而?悲怆,砸进千刀万刃的池水之中,泛起无数血花。

“那一夜,跟你缠绵的那一夜,我因为无瑕真元的反噬……逃到山林里,被无为先师所救。等我再醒来时,发现万生门倾巢而?出,父君飞升,无为才肯告诉我你被仙门围剿,生死攸关……”

说到这,他有些哽咽,拼命压抑喉头的哭声,“可我到罗刹台的时候,你……就那样?死了?。”

泪水夺眶而?出,模糊了?他的视线,江破云向她靠去,绷直的铁链发出如同碎玉相撞的声音,砸在石壁,扎进她的耳朵。

“如果我能早醒来一会?,如果我能早赶到一会?,如果我能在那之前把你带走,你就不会?死,偏偏我没有,偏偏就在那一刻,你死在我面前。”

“我就那样失去了你。”

“于是?我的余生就成了?噩梦。”

叶闯冷笑一声,“只是?这样??一切都不是?你做的,背叛我的人不是?你,杀害他们的人不是?你,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什?

椿?日?

么都没有做,只是?一个抱住我的尸体哭喊的未亡人?”

她贴上?他的身体,扼住他的后颈,逼迫他仰视自己,“那你说,那个夺取我的眼睛的人是?谁,给我下反噬咒的人是?谁,说我可笑的人是?谁,嘲弄我的真心?的人又是?谁?!”

镣铐卡住他的手腕,硌出一道?瘀痕,他不得已反手抓住铁链,勉强地直起身来,“不是?我,真的……”

“再装啊江破云,再演给我看啊!如果真的不是?你,为什?么不从一开始就告诉我?!为什?么要?瞒我这么久,让我一直以为你是?罪魁祸首?!你以为这种拙劣的借口我会?信吗?!”

他紧咬牙关,强迫自己保持清醒,“不告诉你是?因为,因为……我怕你恨自己,我怕你会?再次……”

他没有再说下去,因为一切都太痛苦了?。

她的体温如同箭头上?涂抹的毒药,密密麻麻地扎穿了?他每一寸皮肤,早已麻木的身体再次挣扎起来,愈合的伤口留下糜烂的痛楚,而?她却让这些痛楚成为一把磨人的刀刃,专门去捅他的要?害,一下一下,一次一次,利刃如同潮水般涌来,避无可避。

叶闯挑起眉头,试探般点过?水面,手指在他的颈侧划出一条蜿蜒的水痕,感受到他的挣扎愈加剧烈,她就知晓了?答案。

这一次,她紧紧地抱住了?他的躯体,没有任何缝隙地与他缠在一起,他退,她就往前一步,他逃,她就用力?到他动弹不得。

“告诉我,”她的呼吸拍打他的耳畔,炽热而?致命,“为什?么现在才肯说出真相?或者说,为什?么现在才肯为自己开脱?”

“我没有为自己开脱,”他的眼底闪过?池水的波光,如同泪花翻涌,“我知道?你不会?相信,只是?心?怀侥幸而?已。我只是?觉得,你恨我要?好过?恨你自己。是?我太天真了?,我以为用我的死可以换来你的安宁,是?我错了?,我发现我根本担不起你的恨。”

“叶闯,我是?瞒过?你,可我没有骗你。”他苍白一笑,不知是?嘲笑她还是?嘲笑自己,“毕竟,我只是?说我不知道?,不是?吗?”

她气得笑了?起来,整个胸腔都在轰鸣,这些藕断丝连的痛同样?贯穿了?她的身体,让她第一次觉得拥抱原来也能当成杀人的武器。

可她不愿松手,宁愿抱得再用力?一些,再深一些,让自己的身体变成一把利刃穿透他的心?脏,再看看那些血肉里藏的究竟是?什?么。

只可惜他讲的这个故事太轻了?,不足以支起她的仇恨,也不足以推翻他的罪名。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她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他的话,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放过?他,等待真相浮出水面。

索性让这酷刑继续下去,索性让痛苦惩罚她的犹豫不决,索性环住他的腰肢,撕咬他的唇瓣,揉碎他的身体,让这万箭穿心?,让她遍体鳞伤,让他们都在这场酷刑中同归于尽吧。

窒息的刺痛让他们濒临崩溃,唇齿是?刃,皮肉是?毒,触摸是?千刀万剐,拼命地往对方的命脉去扎去砍,如此残忍的屠戮偏偏看起来那么暧昧,他们就像狠命地爱着,爱到要?把世界撕碎。

而?江破云作为这场鏖战中的输家?,却迟迟没有投降,他缠着她,依着她,挽留着她,如此真挚地回应着她的吻,即便看起来像是?报复。

“我不想让你原谅我,从始至终,我只想让你杀了?我。”

她斩去他的枷锁,托住他的腰,让他半身浮在水面,漫无目的地向前走着,搅起一团涟漪。

她看到他的颜色在清透的池水里飘忽摇晃,就像钻石的断面一般美得令人窒息。她说不出这种感觉,诡异,兴奋,迷惘,只感到灵魂深处叫嚣着的冲动和欲望终于要?在此刻爆发,冲垮理智,冲垮愤恨,自甘沉沦于雪香和罪恶之中。

她知道?月色要?与美人相配。

那一颗碎裂的妖玉就是?最衬他的烙印,那里刻着她的名字,她的领土,她的地位。

江破云失神?地盯着高处,任由她动作,自顾自呢喃着,“如果我死了?,你就可以永远恨着我,再也不用去在乎什?么真相。我为什?么不能死……叶闯,你为什?么不肯放我去死?”

她紧捏着妖玉,即便尖锐的断痕刺破她的指尖,她也不在乎,“你可以永远想着死,可你不能死。一个死字太便宜你了?,江破云。”

他轻笑一声,指尖轻划过?她的脸颊,那里曾有一条伤疤,就在前不久刚刚愈合,却是?他留下的。

如果那时他能看见,如果他早一点发现是?她,她的脸上?就不会?留下伤痕,可偏偏他夜里看不见,偏偏他没有料想到是?她,偏偏他下了?死手。如果再晚一点认出她的声音,如果他真的误杀了?她,那他所做的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是?么?”他垂下目光,“我的确该死。”他的神?色太过?复杂,以至于她读出一种名为愧疚的情绪。

“罚我吧,你罚我好了?。”他的声音近乎悲鸣,“……阿闯。”

这一声“阿闯”一瞬将她拉到过?去,她看着江破云,脑海中闪过?他的无数张脸,微笑的,大笑的,眼含热泪的,隐忍着痛苦的,唯独不会?出现这样?悲怆的、卑微的、乞求着伤害的脸,不知不觉中,他也变了?,变得不像他了?。

她突然觉得江破云也陌生起来。

寻死,自残,恋痛,哪一点能让她联想起曾经的江破云?她的心?脏逐渐冷下去,看着他的脸出神?,难道?他也跟自己一样?痛苦吗,也被当年?的变故折磨至深吗?难道?在那些沉默的时刻,他也在哭吗?难道?他觉得自己该死,觉得自己有罪,是?因为当年?没能救下自己,所以无论是?何种惩罚,他也觉得甘之如饴吗?

可他为什?么要?隐瞒连他都不明白的真相?他为什?么怕她恨自己?他为什?么要?走上?这样?一条献祭一般的不归路?这样?一个什?么都不肯说的人,谁又能知道?他的坦白里还隐瞒了?什?么?

如果能撬开他的心?就好了?,如果她也有无暇真元,就能看清他到底在想什?么。

她捏住那颗晶石,在他的眼睛旁比量,最后抵住他的耳垂,低垂的眼睫覆下一层阴翳,遮住了?她的情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