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敦煌来往的商队多,看多了,我就心动了,也想出关去寻宝。”隋玉答。

“还真让你寻着了,耿中丞说棉花种子是你在一个和尚手里得来的?仔细说说。”坐在宣平帝下首的大司农开口。

隋玉择去隋文安的身份,将大宛之行遇到从身毒国回来的和尚一事仔细交代一遍,跟着,不等他们再问,她又交代她种棉花的过程。

“为什么会想到做泥坯、罩油布育种育苗?也是和尚教你的?”大司农问。

“非也,是我听和尚说身毒国气候湿热,我就想着棉花种植需要高温,而敦煌的冬季太长,为了让它能发芽,我想出用油布造出高温的法子。我们商队外出,夜里睡觉的时候会搭帐篷,帐篷是用骆驼皮缝制的,骆驼皮能隔绝风,睡上一夜,帐篷里比外面暖和多了,由此我就想到了油布。”隋玉解释,她递出矮榻上的竹简,说:“这上面记录着我从一开始尝试种棉花的所有思路和顾虑,包括棉种分批试种,二月一茬、三月一茬、四月一茬,不同温度下棉种发芽的天数以及开花结果的时间。”

太监接过竹简奉上去,宣平帝看了看,随手递给大司农,上面的记载很详细,就是他不擅长种庄稼也能看懂。

“你认为棉花能扩大范围种植吗?敦煌郡能种,武威郡能种吗?陇西郡和长安的水土也适合种棉花吗?”宣平帝问。

隋玉点头,“从敦煌到太原郡,我带着商队走过两次,关内的气候我有所了解,水土更是比关外肥沃,是适合种棉花的。除了极冷的地方、常年多雨的地方,以及盐碱地,旁的地方应该没多大问题。关于这些问题耿中丞也问过我,过后我将我的想法写在竹简上了。”

赵西平将面前矮榻上的三卷竹简递给太监,太监又弯腰奉上去。

殿内安静了许久,竹简展开又阖上的声音在大殿内时有响起。

隋玉暗暗吁口气,心里还悬着事,她有闲暇的功夫打量殿内的布置,却只是过眼不过心,她紧张地留意着在座其他人的神色。

大司农朝隋玉看一眼,他神色莫名,转而将手上的竹简递给宣平帝。

宣平帝眉头一皱,他放下竹简思索着,抬眼问:“放营妓归田种棉花?你觉得我朝还缺种棉花的人?”

“陛下,还有一卷竹简是我对棉花种植的预想,去年我只有二千又六十八颗棉种,种了二亩棉,二亩棉收获的种子在今年种下四十七亩棉花。今年有了种棉花的经验,亩产比去年高,明年能种下六百亩的棉花,这还不包含我交粮税的部分。”隋玉冷静地解释,见宣平帝若有所思,她继续分析:“六百亩棉花至少能绞七万斤棉籽,暂且不算交税的部分,七万斤棉籽能种一万四千亩棉花。也就是说后年春天就能在我们大汉的疆土上种下一万四千亩的棉花。到了大后年,将会是二十八万亩棉花,就是河西四郡的地全部种上棉花也种不完。”

大司农将一卷竹简递上去,他让太监拿来算盘,算盘珠子噼里啪啦一阵响,他欣喜地朝宣平帝点头。

“五年内,若是没有天灾,我们大汉的疆土上随处能看见棉花。”隋玉攥了攥手,她摁住鼓噪的心跳,斟酌着说:“棉花利大,棉种分发下去,种地的人肯定更愿意多种棉花,届时棉花不仅分走了粮地,也分走了人力。”

“种棉花是个费工夫费心思的活儿,从育苗始就离不了人,移栽后要一遍遍拔草,一遍遍浇水,还要掐芽打顶,棉桃吐絮后更是每天都要去地里摘棉花。”耿中丞此时开口,“种一亩棉花比种十亩的麦子还耗人力。”

宣平帝“嗯”一声,他示意隋玉继续说。

“在敦煌郡,能种庄稼的地几乎都分到百姓手上,家里人口多的,一家人占有二百多亩地。而老的老,小的小,这二百亩地不能在春种的季节全部种上庄稼,再加上农家积肥少,不少地因为土地贫瘠和无人打理,秋收的时候成了荒地,颗粒无收。”说出这话,隋玉手心出了汗,但她仍硬着头皮说:“我去过太原郡,那里的农桑业是以家庭为主,男耕女织,农桑业发展得不错。而棉花跟养蚕织布有相似之处,种棉花需要男人出力,更需要女人出力,不仅是掐芽打顶摘棉花是个细致活,棉花收回来绞棉籽,用棉絮织布,抑或是弹棉被,这些活儿都离不开女人。”

耿中丞在一旁连连点头。

“所以我琢磨着,营妓放出来成家,让她们租种农家无力耕种的土地,如此一来,荒地的问题解决了,人力的问题也解决了。”隋玉说出最终的目的。

宣平帝沉吟一声,他朝大司农看去,问:“大司农觉得如何?”

“是个好法子。”

“明日朝议你提出来,在朝堂上议一议。”宣平帝说。

隋玉浑身一松,松懈下来,她这才发觉背上出了一背的汗。

“寡人记得你是罪奴出身?曾为营妓?”宣平帝乍然问一句。

隋玉立即绷紧了皮,她点头应是。

“为营妓鸣不平?”宣平帝沉声问。

“没有。”隋玉竭力冷静下来,她解释说:“恕草民自满自得一次,我曾入过妓营,后又从商,侥幸得到棉种,如今又走进皇宫,算得上是涅槃重生。故而我想着营妓关在妓营里做一个妓子是一种宂糜,放她们出来,最差是嫁个男人生个孩子,全家种地能为朝廷交税,若是有智慧有机遇如草民一样,那是朝廷之幸。”

宣平帝笑了,她能引进棉种,算得上是朝廷之幸。

赵西平为隋玉捏把汗,他恍惚又看见十几年前站在妓营外的姑娘,那时她为一句“律法不公”狼狈求饶。十几年过去了,这个念头竟然还没磨灭,甚至是她这么些年从未提起一字,他也没看出她一直介怀往事。

她磨平了棱角,憋着一口气救人于水火,也在救受困的自己。

隋良心里落的有疤,赵西平知道,隋玉心里落了疤,除了她自己,没人知道。

赵西平有些无力。

“河西四郡能放营妓出去成家,但仅仅指望她们无法解决种棉花的难题,赵千户有没有什么想法?”宣平帝随口问,“还有关内,关内少营妓,百姓手上也无荒地,种棉和种粮的问题又如何平衡?”

话音未落,宣平帝见隋玉欲言又止,他心里笑了一声,今儿还真来了个女谏官不成?

第333章 封赏

赵西平没什么想法,他甚至连隋玉的想法都不清楚,在走进这座大殿之前,他没听隋玉提起过解救营妓之事。

大殿里安静了片刻,赵西平看向隋玉,他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营妓少,但官奴多啊。

“营妓的人数过少,无法填补种棉花的人力短缺,这部分可以用官奴补上。”赵西平坦诚道,他不懂奴隶于奴隶主有多大的利益,受眼界所限,他说得干脆又利索:“以敦煌为例,距设立敦煌郡有四五十年了,当初迁过去的官奴生子再生子,人数可能早就翻倍了。就我了解到的,养牛养马的官奴比牛马还多,我家里的几个官奴都是从养牛场送来的。”

宣平帝坐直了,这个莽汉倒是无知无畏,什么都敢说。

“玉掌柜有什么看法?”他问。

“草民跟赵千户的想法一致。”隋玉惊讶于赵西平跟她想到一起去了,她抓住这个机会说:“不过我觉得打入奴籍的奴隶,尤其官奴是犯过罪的,陛下若是肯赦免他们,他们得掏钱赎买奴籍。”

隋玉明白,于朝廷有利,赦免官奴的政令才能推行下去。

“奴隶哪来的钱?”大司农问。

“可以赊欠,想从良的奴隶多半是有想法有能力的,从良后背上一笔债,还不上还是奴籍,于朝廷没有弊端,还能少养一些。”隋玉说。

宣平帝龙颜大悦,说:“还有什么想法,一并说了。”

隋玉沉默片刻,她再三纠结,还是选择开口:“草民私下以为,受株连之罪的奴隶或许能按照罪责的轻重释放一部分,这部分将会是种棉花或是种粮的主力。我们家有三个官奴是十几年前因丈夫和亲爹当过山匪打入奴籍的,他们母子三人不是凶恶的性子,一个在灶下做饭多年,两个为我们忙农活还跟着我走商,是老实又能干的性子。”

宣平帝沉下脸,他这下确定了,隋玉的确是在为奴隶鸣不平,甚至可以说对律法有诸多不满。

殿内的气氛一扫平和,迅速凝重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