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春桃将他豪气的动作尽收眼底，温和表情中突然有了一瞬恍惚。
不知怎的，她突然想起了当初两人的二次偶遇，那天林文书刚从书肆租书出来，听自己一通鬼扯，还以为两人爱好相同，便兴奋又得意的向她传授租书小技巧，甚至还为了省些钱财而被自己成功约到……
那时候的林文书很穷，和宋春桃差不多的穷，但奇怪的是，宋春桃就觉得那时候的他真实可爱，风骨天成，就连身上穿的半旧棉衫仿佛都沾有文人墨香，让人见之忘俗。
可是现在
他绸袍玉带，富贵加身，一举一动都带着身处金银窝的底气大方……
很富贵，很气派，也很有面儿。
可宋春桃却觉陌生极了，陌生的他差点以为，面前这个富公子和曾经那个会得意向他传授租书技巧的穷书生不是一个人。
宋春桃心绪复杂，面上表情却没变，依旧是温文浅笑；
“嗯，你说。”
这接下来的话，仿佛真的很难启齿般，宋春桃都收回心神做好聆听准备了，那打算开口的林文书却面色胀红，半天都崩不出一句话。
宋春桃微微歪头看着他，眼底幽深的看不出内里情绪，只是唇角依旧上扬，仿佛镶嵌在脸上的一个微笑面具。
期期艾艾又半天，最终林文书猛地将视线从宋春桃身上移开，一咬牙便开始了漫长铺垫；
“春桃，你知道我如今的生活吗？我过得很累”
他的声音里饱含痛苦，仿佛真的难受到了极致；
“我以前是被养在外面的私生子，后来是无人管束，有娘没爹的野孩子，前半生都长在市井，无人教养我规矩体统，我也没学过大宅门里的阴私手段，那时候我以为我的一辈子都会那样，若是运气够好，我会慢慢考学，会当上个小官儿，会……”
“我当初是真没想到，有一天，我的生活会经历这样大的变故。”
“我这段时间的生活，推翻了我以前所有认知，我现在每天都要学习林家主母给我布置的功课，我要学习家中分过来的生意，学习审查内帷，学习排查眼线，学习在父亲眼前争宠……我是个读书人，但我现在已经有二十多天没碰过正儿八经的书籍了，我没有时间去看，我所有的时间都被填的满满当当，唯一空下来的时间段，我还得照顾被欺负多年，体弱多病的婉儿……”
“好累啊！真的好累啊！”
他清俊的眉眼染上疲惫，瞧着格外让人怜惜；
“当初回归林家非我所愿，我也曾经想过做林家嫡长子会很难，可我真的没想到会这么难”
“我尽心尽力学习着，每日都要忍受林冬锦的阴私陷害，他自小在林家长大，手底下能用的忠仆巧婢多不胜数，而我呢，我身边所有奴仆都是赵慧给我的，赵慧想给我撑腰，我就能直起腰杆儿，体体面面，她若嫌我不听话，想惩戒于我，那也只需发句话，我手底下的奴仆便会想着法子膈应我，我一个都使唤不动……”
说着说着，林文书脑海浮出往日难堪景象，这下情绪都无需酝酿了，那字字句句的怨愤不甘简直浓的化不开；
“这样的日子太难过了，别人觉得我走了狗屎大运，才会如此富贵加身，而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如今的日子有多么困苦艰难！”
“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不能一辈子都做她赵慧的傀儡！那女人简直就是个疯子，她在背后给我出的主意全都是玉石俱焚的毒法，她就是想让我与林冬锦同归于尽，她从一开始就没想让我好好活下去！”
“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不能再这样被动挨打了！”
说到激动处，他眉眼皆厉，双拳紧握，面容都带上了点狰狞；
“我想反抗！想挣扎！想活命！可我什么都没有，没人会帮我，所以……”
“你想联姻！”
宋春桃的声音清清淡淡，她没有被他激动的情绪煽动，而是明明白白的直指核心；
“你没有雄厚的外家帮忙，也没有浸淫内宅的阴私手段，而赵慧既有背景，又有地位，如今在林府后宅也是一手遮天，同时也是你能进入林府的恩人，是你明面上须得尊敬的母亲！”
“若你想反抗，你能走的路只有两条，要么从林家泥潭及时抽身，逃到外地隐姓埋名一段时间，林家虽是云州城大户，可它终究只是个商贾，只要你离开云州城，他们林家便无法再奈你何。”
说到这里，宋春桃眼珠直直盯着林文书，然后成功捕捉到他面上一闪而过的不甘，既然如此，结果也就显而易见。
“还有第二个，那就是找一户背景深厚的家族联姻，对方最好是嫡女，最好备受宠爱，最好性格泼辣，最好……能做你反抗赵慧的利刃！”
“我猜的对吗，林大哥？”
亭中气氛在那一瞬间有些凝滞，林文书僵硬着身子没吭声，但两人已经心知肚明，这就是林文书自己选择的答案。
联姻！
这是他目前能够选择的最优方案了。
宋春桃刚刚分析的不错，真要选的话，他面前除了联姻，确实还有另一条远走他乡，隐姓埋名的道路。
可是他不甘啊！
他林文书也是堂堂七尺男儿，如今却被赵慧当成个玩意儿般摆弄，十年前是这样，十年后还是这样，她让他滚，他就得滚，她让他回来，他就得回来，她心情好想捧着他，他就体体面面，她心情不好，他也就随之跌落泥潭。
凭什么呢！他凭什么要受这样的羞辱！
随着怨气一同生长的是逐渐膨胀的野心，他不甘心被羞辱，不甘心被摆弄，更不甘心这已经摆在眼前的庞大财富白白溜走，所以，他要反抗！他一定要反抗！
至于为了反抗所要牺牲的东西……
林文书嘴巴抿的死紧，眼中厉色褪去，终于也漫上了一层浅薄愧疚。
“春桃……我，是我对不起你。”
宋春桃没有回看他，而是垂下眼睫盯着地面，没有谩骂，没有责备，就那样平平静静接受了他的抛弃。
她太平静了，平静的让林文书生出了不该有的错觉。
“春桃，你别伤心了”
他眸子里的愧疚越发浓郁，嗓音怜惜；
“我知道这件事都是我的错，说一千道一万也都是我的错，是我对你不起，是我负心薄幸，是我……春桃，你还爱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