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汐楼看看薛太后,又看看陆回,只觉得有些奇怪。按理说,她此刻占着谢汐楼的身份,与薛太后不熟,没什么可聊的也就罢了,但陆回与先帝关系亲近,因年纪差得多,陆回幼时颇受当时还是太子妃的薛氏
照顾,二人之间该是很熟稔才对,为何到了这般生疏的地步?
陆回垂眸执茶盖拨弄盏中漂浮的茶叶,没有说话的意思,薛太后欲言又止,半晌还是下定决心开口:“小六,皇嫂有一事一直想问你。”
陆回抬眼看向薛太后,将茶盏搁到一旁侍女手中的托盘上,淡淡道:“皇嫂请讲。”
“你们都下去吧。”薛太后挥挥手,周遭几个侍女宫人迅速离开殿中,将门合上。等到她们都离开后,薛太后坐直几分,向陆回的方向倾着身子,声音沙哑而急切:“惊鸿那孩子可是真的死了?”
谢汐楼呆住。
陆回眼神一闪,笑道:“皇嫂为何会有此问?”
太后干笑着,靠回床榻的软枕上,用手摸了摸干枯的鬓角,遮掩着尴尬:“这几日,总是梦到惊鸿,梦到那孩子在哭,求哀家救她……”
陆回看了一眼谢汐楼,而后开口问道:“梦到明德皇后?梦中的她是什么样子的?”
薛太后看着墙角的香炉,视线有些恍惚,喃喃道:“十二三岁的模样,像是还没离开宫中去青岩书院的年纪……不对,是十六七岁的年纪……身上的衣服破烂不堪,似乎被火烧过……头发也烧断了……她一直在哭,问哀家为什么不救她……”
“她为何会这般问?”陆回顿了顿,柔和了声音,“难道皇嫂知道那场火是谁放的?”
“那场火……”薛太后疯狂摇头,双眼中全是惊恐,“不,不,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啊!!”
薛太后突然开始尖叫,门外的朱尚宫顾不得旁的,闯入屋中,取了一旁的药丸,喂着薛太后吃下,待她情绪气息稍微缓和后,扶着她躺下。做完这一切,朱尚宫转向陆回和谢汐楼的方向,躬着身子,面露难色:“二位殿下也瞧见了,太后确实病得严重,需要静养,可否请二位殿下移步偏殿?”
陆回点头,扶着谢汐楼起身,也不为难:“既然皇嫂身子不舒服,本王也不多叨扰了,改日再来探望。”
“等等。”谢汐楼拉住陆回的胳膊,并出声打断他离开的步伐。她转头看向床榻的方向,轻声道,“听闻明德皇后是您入宫前的闺中好友之子,曾在宫中住了六年,同温平公主一起在您的膝下长大,你视她如亲子……她死后,你可曾难过?”
薛太后怔怔看着她,眼泪不知不觉盈满眼眶:“后……后悔?哀家为何要后悔!哀家没做错!”
眼看着床上的人又要尖叫崩溃,尚宫再次弯下腰,提高声音:“还请二位殿下移步!”
谢汐楼定定看了她一眼,不再停留,转身离开。
从兴庆宫中出来时,天空阴沉下来,谢汐楼站在宫门处,仰头看着天上层云密布,变幻莫测,轻声道:“又要下雪了。”
宫门口早有步辇等候,陆回问谢汐楼:“身子可好?可想走走?”
谢汐楼点点头,陆回牵起她的手,慢慢向前走,身后侍女宫人抬着步辇落后十几步,慢慢跟着,没有任何声响,像是不存在一般。
二人走了一会儿,谢汐楼思绪逐渐明朗,想得通的想不通的终于勉强串联在一起,而后轻声问身边的人:“你说,她和那件事会不会有关?”
陆回回答得颇为含糊:“说不好。”
“这是何意?”
“大火之后,薛太后的兄长,就是薛瑾瑜的父亲曾向本王打探过案子的情况,话里话外很是好奇沈国公府的情况。明德皇后的案子事关重大,详情岂是他能知晓的?我推辞了几次,他却转而问了个颇为奇怪的问题。”陆回顿了顿,意味深长,“他问,现场发现的尸体数量是否和明德皇后院中人的人数对得上。”
谢汐楼拧眉:“所以他知道火场中可能有对不上的尸体。”
“或许吧。那场大火后,关于明德皇后院中究竟有多少人,有几个侍女几个小厮,每个人都有不同的说法。沈国公坚称人数是对的,沈府的下人讳莫如深,唯一活下来的龚玉被大火吓得不清,倒是说过全是侍女没有小厮,但每次说的数量都不同,无法做为证言。”
谢汐楼眉头紧锁:“刚刚听薛太后的话,我还以为她或许与那场大火有关,但听你说薛尚书的事,倒又觉得或许其中有一个杀手是他们的手笔……”她头痛不已,只能叹气,“但无论是谁,我都想不通为何要杀我……难道为了皇后的位子?薛家虽有适龄的姑娘,但太后姓薛,大琼从未有过接连两个皇后出自相同姓氏的情况……就算杀了我,也轮不到他们薛家啊……”
“他们或许与此事有关,但不可能是背后主使。暗杀皇后并非小事,何况还是沈家的大娘子。明德皇后的背后是陛下,是沈国公府,是沈家一门三将,是大琼最精锐的惊蛰军,薛家如何敢?”
若薛家不敢,那还有谁敢呢……
谢汐楼没说话,思绪如暴风雨前的海面,波涛汹涌,而她乘着一叶小舟,起起伏伏,不知何时会被卷进水中,尸骨无存。
她抬头望向前方。
宫中的路看不到尽头,两边皆是高耸的宫墙,将视线锁在方寸间,只剩红墙金瓦,枯树白云。
陆回和谢汐楼沿着路走,不知不觉走到了思政殿院外,谢汐楼瞧着远处的宫殿停住脚步,想起了灯会那日瞧见的走马灯。
陆回随她动作而停,问道:“怎么了?”
谢汐楼将灯会上那走马灯灯罩上的最后一幅画描述给陆回听,末了轻声道:“这怎么可能呢?偷听先帝说话,我这辈子也就只做了那一次,吓都快吓死了,怎么可能记错呢?殿中人怎么可能是陆既安呢?分明是他从院外走来,瞧见我后,拉着我离开思政殿的啊!陆既安为何会将殿中那与先帝说话的人,换成他自己……我实在想不通。”
听了她的话,陆回的表情变得愈发古怪:“你可曾听到过那日殿中人在说什么?”
谢汐楼看到他的表情,哪里还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震惊道:“那日该不会是你吧?”她咬着嘴唇仔细思索,“其实我也没听到太多,只听到什么‘你比他适合’,‘你可愿意’……后来陆既安来了,他约摸着也听到了几句,之后便拉着我走了……”
陆回道:“那日我听到门外有人窸窸窣窣发出响声,曾想出声询问,却又觉得此处是思政殿,该不会有哪个人这么胆大,敢听我和先帝的壁角,只当是职守的宫人不小心弄出的响声,倒是没想到是你。”
“我也没想到那日听的是你的壁角。”谢汐楼抬眸望着他,“所以那日你们在聊什么?”
陆回的思绪回到那个春日。
思政殿还是原来的样子,殿中堆满书籍,屋顶悬挂着不少黄色的布幔,角落的香炉有香烟散出,清新提神,两张桌案放在宫殿的最中央。
那日皇兄突然召他入宫,早早屏退思政殿内所有的宫人,他到时,殿内很安静,落针可闻,让他不自觉放慢脚步、放轻动作。
殿中只有他们兄弟二人,面前的桌案上是中书舍人拟好的传位诏书,名字的位置空出来未有填写,皇兄指着那空出的地方问他:“这里写你的名字可好?”
大琼皇位传于皇子者多,却也有传于兄弟的,可陆回从不觉得这事与他有关。
侄子陆既安自出生便被立为太子,自会说话起便作为未来的君主培养,是朝野内外寄予厚望的人。陆既安不负所望,自小就极为出色,无论在朝堂上还是民间,都有谦和温润的美名,不少人都认为他会成为一代明君,带领大琼走向更繁盛的地方。
有这样一个太子在,陆回从未想过他要坐上那个位子,更何况那从来都不是他想去的地方。
听到皇兄的话,陆回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摇头回绝:“太子出类拔萃,堪当大任。”
皇兄笑着看他:“孤倒觉得,你比他适合。孤只问你,你可愿意?”
陆回依旧摇头:“皇兄一直都知道,臣弟不喜欢这看不到外面的宫墙。若有机会,臣弟倒想去山野间做个教书先生,过闲云野鹤般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