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1 / 1)

夏侯桀神色仍是冷湛的:“这也是臣最后一次来这里。”他的目光流连过殿中每一个角落,最后落在供在长案上的天子剑上:“这麽多年,这里的陈设,丝毫未变。”

长孙止眼瞳收缩,闪著强烈的恨:“难为大将军,竟然还记得?”

夏侯桀起身到案前,慢慢抽出了天子剑。剑身泛著幽冷的光,一如从前。

长孙止已按住玉枕。他不是先皇,他对眼前这个人,恨入骨髓。只要夏侯桀有丝毫异动,他便毫不犹豫地发动机关,杀了他。

但夏侯桀只是以指抚剑,剑锋锐利,划破他的手指,血丝蜿蜒而下。他的面容上隐约有些惆怅:“连这剑,也还是当年那把。”

长孙止冷笑:“大将军还敢提当年?”

当年,长孙预临盆时,夏侯桀踹在他腹上的一脚用了十分的力道,那个孩子未及临世就死在长孙预的肚子里。

夏侯桀望了皇帝一眼。他的当年并不是长孙止以为的当年,但他也不加反驳,只淡淡道:“陛下,臣知道多年来,陛下对先帝与臣之间的事一直耿耿於怀,臣今日来,是来作个了断。”

长孙止觉得荒唐可笑,怒火心生,但腹中胎动甚烈,他竭力忍耐,一时竟说不出话。

夏侯桀抱剑跪坐,姿态从容:“臣十二识先帝,那时先帝年十七,已为储君。此后臣随先帝习练武艺推演阵法,先帝雅风仪而雄才略,臣仰慕而敬服,想追随先帝成就一代霸业。先帝的性情,端持中正,惟独对臣亲厚异常,时日久了,臣也淡忘了君臣分际,事先帝如亲兄。如此过了四载,臣赴先祖皇帝的廷宴时,误饮了药酒,仓促离席,先帝却跟了过来,问了缘由,把臣带到了汤泉宫。臣那时已神智昏迷,求先帝赐个宫女泄火,臣还发誓必娶此女,先帝慨然应允。之后药性完全发作,臣在汤池中,茫然无知。待臣醒来,却发现臣与先帝坦裸相向――”

他还记得那一幕。缥缈雾气里,长孙预端丽的容颜微微苍白,颊上却有淡淡妃色,乌黑的发湿漉漉地贴在修长的颈子上,在乳白的温泉池里散开如沈黑的漩涡,缠绕在自己臂上。长孙预素来清澈温暖的凤目微阂著,眉梢眼角透著激烈情事后的妖娆与疲倦。

那时的自己吓得大叫,长孙预被惊醒过来,深深定定地看了自己许久,笑了笑:“桀,孤如此待你,你懂麽?”

长孙止再也顾不上腹痛如绞,挺身厉声呵斥:“夏侯桀,你胆敢诋毁先帝!你该――呃――”最后一个死字被痛楚淹没,长孙止抱著肚子倒回榻上,急剧喘息起来。

夏侯桀端然不动,望了皇帝一眼,继续道:“臣那时年少,血气方刚,经不起先帝的撩拨,之后便常有欢好之事。那时臣心里虽然隐约不安,但食髓知味,也不能罢手。何况先帝姿容美好,对臣又是加意温存,臣本就倾慕先帝的风采韬略,渐渐地对先帝也有了情爱之思。”

说到这里,夏侯桀目中掠过微微感伤之色。

那年少轻狂的岁月,在上林并辔驰骋,在云霞般的桃花树下结的生死同心盟――

长孙止恨得连血都要呕出来了,可肚子里的孽种越来越得劲,踢得欢畅无比。长孙止一想到这个孽种还流著夏侯桀的血,更是郁卒痛恨,连安抚的心思都没了,只死死抠著肚子,却是刺激了胎儿,痛上加痛。

夏侯桀听皇帝喘息有异,略略抬眼看了看,却终究没有起身,仍继续不紧不慢道:“后来先祖皇帝病重,先帝担心臣遭人暗算,行事都极隐秘。先帝登基后,臣数度随先父出征,沙场的残酷与刺激令臣心驰神往,对先帝的心也渐渐淡了,谷口一役归来,先父负伤,先帝过府探望,臣私下对先帝说,想了断这段君臣逆事。先帝不允,与臣在书房起了争执,臣也觉得愧负了皇恩,又稍稍回过心来,到动情处,臣在军中日久,便有些把持不住。那日之后,先父病势日沈,先帝数度来探,又带来太医良药,臣不可谓不感激动容。先父终是不起,临终前独留了臣一人,悲泣道:逆子,夏侯府数代清名,一朝污毁!那时,臣才知道那日书房之事,竟被先父看了去。然而臣不及辩白认罪,先父就去了。臣心憾恨,不由迁怒到先帝身上。先父死后哀荣,臣却只觉得耻辱仇恨,遂联了博山王叛乱,但先帝以先慈为挟,臣终是反出博山王,与卫大将军平了叛乱。臣归来后,先帝屡次微服私访,臣不能忘先父之痛,誓相决绝。先帝却在酒宴中置药,若说臣曾经还有愧,那时也只余恨了。帝王之爱,纵然居於人下,也是霸道至极。”

长孙止呻吟著,夏侯桀的话却一字一字刺进他心里,比胎动更让他感到痛苦。在他眼中,长孙预深沈而寂寞,几近献祭一般爱著夏侯桀。他虽然痛恨夏侯桀,却崇敬且贪慕著长孙预百死无悔的爱。

他不曾去想,那百死无悔的帝王之爱,沈甸甸地压在夏侯桀的身上,又是怎样滋味?

夏侯桀的神色冷漠得仿佛并非在说自己的过往:“那之后,臣在上林险些丢了一条腿,后去朔州筑堤遇险,为西娘所救。西娘至纯至真,臣在那养伤的一年里,与她结下百年之好,并决意归隐以逃脱先帝的桎梏。臣为躲避先帝,连送家书让先慈安心都不能。不想先帝终究还是寻来,臣带著西娘东躲西藏,却无法说明原委。那时西娘已有了五个月的身孕,经不住奔波而落胎,臣迫不得已只好现身却还是未能保住她母子的性命。”

西娘痛苦地惨叫,从天明到天黑,落下来一个血淋淋的男婴。这个曾经娇憨天真的豆蔻少女流著泪,死在自己的臂弯里,圆睁的眼到死都写满依恋。自己慢慢合上她的眼,似是将所有的光明都合上了。

他也还记得,那时长孙预就在一旁,脸色比他怀里的西娘更象个死人。他还记得,那时的长孙预说了句当时他还不明白真正含义的话:“朕赔不了你西娘了,但朕可以赔你一个孩子。”

西娘被追封,便是那个夭折的孩子也被葬入长陵,与他的爷爷做伴去了。但是,那又如何?死者已矣,哀荣又有何益?

长孙止勉强记得夏侯桀失踪的那一年多时间里,长孙预虽然理事如常,但却瘦得厉害,有时陪自己用著膳食,突然就搜肠刮肚地呕吐起来,有时陪著温习课业,握著自己的手教自己写字,毫无预兆地就会晕厥过去,虽然会很快醒转过来,而且总是搂著自己微笑安慰,但小小年纪的他,却已经感受到父亲身上那绝望的哀伤。

他无数次听到父皇呢喃:是朕让他去的――是朕让他去的――

“臣失踪那一年多里,先帝让平虑公主时常到夏侯府里走动,宽慰先慈与家姐。平虑性情敦厚体贴,甚得先慈的喜欢,知道臣还活著,先慈便著意撮合公主与臣的婚事。臣对公主虽无对西娘那般的爱,但公主温柔沈静,臣也并不抗拒。再者,平虑是先帝的同胞亲妹,臣想尚主之后,先帝也不会再作纠缠,便同意了。”

长孙止还记得从朔州归来的父皇,苍白憔悴。直到一个多月后,与自己共进早膳时又如从前那样呕吐,召来了王淮后,父皇面上突然有了些微的喜色。但那日午后,就听说夏侯老夫人入宫,请求父皇将平虑公主下嫁。

阴差阳错,一步错,竟是步步错了。

长孙止心头茫然,腹内却是急痛不休,禁不住捧腹辗转。

夏侯桀终於起身到了榻前,轻轻压住皇帝的肩:“之后的事,陛下应当都清楚了。有些事,陛下甚至也参与其中。”

长孙止想挣开他的钳制,却只能拼尽全力去抵抗腹部的疼痛,面上一片湿冷,不知是汗是泪。

夏侯桀淡淡道:“臣与先帝,纠缠了十余年,许多事,只能将来到地下再算了。臣固然对先帝有愧,先帝又何曾不负疚於臣,先帝的厚爱,令臣家破人亡,臣的至亲几乎全因先帝而死,先帝给臣的只是一个又一个死后的哀荣。”

不!父皇的本意不是这样的!

是你夏侯桀一直拒绝一直躲避才招来这些恶果!

父皇为你吃尽了苦!你却从不肯回头!

长孙止心底翻涌著无数的话,却不知为何喊不出来。

夏侯桀深深望了皇帝一眼:“臣会启程去接替夏侯昭,大央的边疆,臣会为陛下好好守护,但帝都,臣此生再不会回来了。”他说罢,提剑走了出去。

长孙曙及容休等人侯在殿外,见他出来,众人忙奔入。惟长孙曙不动,问了句:“大将军所言,皆是实情麽?”

夏侯桀脚步停了一瞬,复又快步离去。

朝阳,在他衣袂轻飞处,冉冉升起。

十三日后,夏侯昭赶回帝都,直入承乾宫。

长孙曙见到他,微笑道:“大将军下了剂猛药,虽不知对了皇兄哪个病症,但这几日,脉象已稳多了。再加你一帖温方,我就不必担忧了。”

夏侯昭稍稍安了心,这才行了跪礼:“恭喜殿下,如今已是大央的储君了。”

长孙曙忙扶他起来:“那是拗不过皇兄的意思,不必如此。皇兄刚服了药还未睡下,你进去看看吧。”

夏侯昭恭敬地应了一声,放轻脚步进了殿内。

时近暮春,阳光浓烈,荡漾在承乾宫中,明媚而温暖。

皇帝半躺侧卧在镂花窗橼下的榻上,容休正跪在榻前为皇帝轻轻地揉著腹。除了夏侯昭,也只有身为太医的容休勉强能亲近皇帝了。

长孙止最近身子益发沈重,便连躺也有些躺不住。腹里的孩子有一大半日醒著,乱踢乱动,容休知道皇帝产期临近,而胎儿却未完全转正位置,这种痛苦的翻转只怕还得持续十来日。

夏侯昭轻轻走过来,对容休使了个噤声的眼色,小心跪下来,接过了容休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