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万万没想到,堂下那几个女真人突然就拔了刀。

他就只想到这里,因为女真人的刀太快了。

都是在血与火里淬炼出的老兵,第一个人拔出刀时就大踏步向前,又一跃,那桌案跟平地似的,他竟然就跳上了桌子,一刀捅进了县令的喉咙。

那一刀很干脆,他在战场上总见到穿甲的敌人,大辽的铁甲兵很不容易杀,那位安国长公主的铁甲兵就更不容易杀,他能活下来,自然就练出了一刀毙命,照着对方脖颈去的本事。

刀从县令的喉咙里拔出来了,县令就茫然地去捂自己的脖子,一边捂,手指缝里一边向外喷出鲜红的血,嘴里也往外冒出一股一股的血。

他说不出些什么,况且那个老兵也压根不听,只骂了一句女真语。

而后便将目光转向了下一个目标。

堂上还有一个大户人家的管家,专门负责这些农田诉讼杂务的,刚刚也很傲慢,坐在椅子里听那老讼师叽叽呱呱,就冷笑一声,先是蔑视地看了一眼老讼师,然后扫视了那几个女真贼军,最后将两只眼睛向着天上去,一言也不发。

现在他也傻在那里,只觉得浑身有些发愣,两眼直勾勾地看着这一幕,可他竟然都不曾站起来。

他站不起来了!

因此第二个女真人到他眼前的时候,他也就这么坐在椅子里,坐在自己湿漉漉,暖融融,冒着热气与臭气的椅子里,被一刀砍断了脖子的。

第三刀第四刀第五刀是冲着那三个差役去的,他们按住了老讼师要打,手里原本还有棍子,现在一个人吓得丢了棍子就跑,一个人哆哆嗦嗦地躲到一边,还有一个很悍勇的,拎着棍子冲了上去。

三个人作出了三种选择,因此前两个人被追上去,一刀捅死了,而第三个差役因为竟然敢反抗,被泄愤的女真人多捅了几刀。

接下来整个县衙大堂还有什么人,比如说那个管家的跟班,或者是其他几个正在候命的差役,他们的性命就不重要了,女真人可能给他们全杀了,也可能留了一两条性命,甚至说不定杀得兴起,连同大堂后面,县令的家眷是不是一起杀了,都不重要了。

到处都是血,人都死了,血还涌个没完,就跟小喷泉似的。

跟杀猪似的。

老讼师就坐在地上,抱着刚刚被按上去的长凳。他脸上每一块儿肌肉都在动,全身每一块儿肌肉都在动,只有一双眼睛是直勾勾的,看着还活着的人在逃,看着女真人冲上去追,看一个又一个人脸朝地面倒下去,一动不动了。

直到女真人向他走过来,伸出了一只手。

老头儿终于醒过来了,他的眼泪一下子就涌出来了,他的嗓子像一口破风箱,歇斯底里:

“快逃呀!快逃呀!

“我一个老朽,我被打几棍子,值什么!我今日要是死在这里,他们理亏心虚,一定要给你们些补偿的!我只想报恩,不能搭上你们的性命呀!”

眼泪和鼻涕糊了他一脸,一起往他的胡子上挂去,他坐在地上,狠狠地用拳头砸着地面,那哭天抹泪的样子,总算是将刚刚几个激愤的女真士兵给叫醒了。

那几个女真人也懵了。

好在大堂暂时空了,一个人都没有,他们可以细细地想。

“咱们闯祸了。”一个人说。

另一个人骂了几句女真话,又说:“他们欺人太甚!”

“郎君听咱们的么?”

“我,我刚立了功,该升队率!我可将功折罪!”

老讼师听了他们的言语,便赶紧说:“你们也有亲族,也有族长邑长,还是赶紧请他为你们定夺此事,原是那大户欺人太甚,这公道难道不当讨的么!”

一点毛病也没有。

按照最原本的意思来说,女真人的氏族族长便是谋克,部族族长便是猛安,虽说现在家大业大了,但猛安谋克麾下依旧大半是他们自己部族里的兵,知根知底,战斗时也能勠力同心,这是不错的。

他们几个一听这话,立刻也觉得说得不错,道过谢后,连忙就走了。

从县衙到出城,这一整条路上,没人敢拦着他们。

老讼师缓了一会儿,也哆哆嗦嗦地爬起来了。

他喃喃自语:“造孽!造孽啊!”

但造过孽后也没什么办法,他扶着县衙的墙壁悄悄走出去,已经有马车在对面巷子里等他,他手脚并用地爬上去,缩在里面,听着马车跑起来的响动。

马车很顺遂地也离开了县城,过一会儿就不见踪影了。

几个女真人归营时,那个谋克原还在计算着自己的钱。

他立功得了些钱,可要想将女儿嫁到高门去,或是给儿子选一个好媳妇,那家底还差了一大笔,他这几日在赌坊倒是赢了些钱自然也有输的时候,可输了有人兜底,那就只剩净赚了。

要是这次打仗能再立个功,再抢些贵重的东西来,最好还要抢几个漂亮的少年男女回来当奴隶,端茶倒水,那他再招待媒人时底气可就足了!

他就想着这些接地气的琐事时,那几个士兵忽然就被队率带进来了。

光着膀子,两只手在后背捆起来。

谋克一下子就懵了。

“你们疯了!”他先骂了半句,又立刻换成女真话,“你们这些猪狗不如的蠢货!畜生!混蛋!”

几个人就淌眼抹泪。

他们别的没记住,也没有那个狡猾机敏的心智,看出老讼师利用他们,但他们还记住老讼师的话,就一边哭,一边说:“辽人欺负咱们!拿咱们当猪狗!”

谋克骂道:“狗一样的人!要讨公道怎么不来问我!私自闯下这样的祸!我能如何?!你们一个个都要被杀头!我难道能保住你们?!”

他一边这样骂,一边看着这几个女真人身上的伤疤。

不都是打仗落下的,还有些是当初给辽人当狗时留下的。

谋克虽说气得发昏,可心里又生出些酸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