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二果领着几个女真人去自己添置的庄子上吃饭,那时正好是下午刚过,黄昏未至。
有大户人家成亲,正走在官道上。
虽然是金国人,但一看就是汉人大族,车马粼粼,衣衫都是汉人装束。
汴京的风气很奢靡,婚丧嫁娶,都要大办,嫁女要出嫁妆,娶亲要下聘礼,要是泥里滚着的穷汉也就罢了,大户人家一定要体面些,不管那箱笼里到底有多少东西,气势必须给足。
几个女真军官刚开始是讲道理的,毕竟宗弼郎君管得严,他们就老老实实地站在路边等这支队伍过去。
等就等了,还会闲聊几句。
豪客问他们:“家中有小儿女不?”
谋克都略有点年岁,自然人人都有孩子,不仅有,而且好几个儿女双全。
这也是个安全话题,谁都爱讲几句,他们就一边围观人家送亲,一边讲自己家孩子也快到了结亲的年纪。
“我家也是如此,”豪客摸摸自己浓密的须髯,感慨道,“而今上京的风气渐渐也奢靡起来了,过一两年,我须得为我家的臭小子攒起聘礼啦!”
那几个谋克脸上很轻松的笑就淡下去了,有人略有点烦躁地拨弄马头,想要快些上路。
可这队伍像是走不完似的,十里红妆,人人穿着新衣服,人人喜气洋洋。
那崭新的箱笼,离近了就是一股新漆味儿,上面还涂了金箔!
“否则叫人笑话。”豪客又加上一句。
终于有人说话了。
“新郎家倒是豪横,叫人以为这在南朝呢。”
“北边不多见,”豪客笑道,“北边豪横的都是女真人,只有这里,宗弼郎君治下,无论哪一族,皆公平对待。”
有人已经策马上前,拦住了一个仆役。
“你家主人,”那个谋克阴森森地问,“叫什么名字?”
总归要有人成为倒霉蛋,而且还不止一个。
这户人家同李良嗣没什么仇,但也没什么交情,李良嗣出卖辽国,投奔南朝,有许多人不齿他的行径,因此他往来宋金时,知道他底细的人便待他很冷淡。
这户人家与女真人也称不得有什么仇,他家只是大地主,有人在其他地方做官,本家在燕山府有许多地,完颜宗望不曾收缴他家的土地,但给女真士兵分发土地时,许多土地就在他家良田附近。
双方在田地上有些纠葛,无非就是水渠长短,又或者是谁占了谁几分地当做土路,这在乡下已经是很常见的纠葛,对于两个国家来说,更是鸡毛蒜皮的小事。
完颜宗弼在忙着筹备对南朝的战争,这些事他都交给了当地的官员,但语气很严厉,要他们秉公执法,不许偏袒女真人。
当地官员也是如此做的,甚至还稍稍偏袒了那家大户。
毕竟士兵归东路军管,田地也不交赋税,那家大户却是县里的纳粮大户,人家的粮食正正经经地养活着东路军呢!
李良嗣这伯侄俩精挑细选了这户人家,就该他家倒霉了。
这场官司原该打得悄无声息,毕竟大户人家不仅有田有地有关系,人家还很精通诉讼,而女真士兵只是穷军汉,靠着打仗得来了几亩地,两头牛,三间瓦房,哪个都不舍得换成讼师的酬劳。
因此他们的官司本该输的,千百年来穷人对大户都是这么输的。
但这次不一样了,有个老讼师下乡探亲,路上跌了一跤,正好被某个士兵的妻子救了。
那老头儿很感动,在士兵家喝了一碗水,就问大嫂愁眉不展,是家中有什么事。
听完了,这老讼师就接下了这桩官司。
依旧是些很巧合,但不显眼的事。
升堂那日,老讼师据理力争,被县令赶出去时,外面围着的都是东路军的士兵。
老头儿就跳着脚的大喊:“没有你们这么欺负人的!那是三分田地吗?那是人家用命换来的!人家父祖三代跟着太祖皇帝打天下,死啦!只分到了这点田地,叫你们按在地上欺负!苍天不公呀!世道不公呀!”
县令听到他胡搅蛮缠,就气得叫人将他拉进来敲几棍子,老头儿被按在长凳上,还在那嚷嚷关于案件的,一句也没有,直个就是输出情绪!
他冤!他太冤了!他凭什么要给这些女真人写诉状?因为他当年被契丹人欺负!就是太祖皇帝扫清天下,给了他几年好日子,没想到现在他又被这些辽主的走狗欺负啦!那田地是那户主打仗攒下的吗?那是给辽主当狗,世代当狗攒下的!呜呜呜呜呜呜不公呀!不公呀!
平心而论,这老讼师的技术也不怎么样,县令也称不得徇私枉法,本来就是一件小事,人家是大户,自来就是他家的田别人动不得,要走路就从穷人的田边过,用水也是,那水渠是大户年年清理维修的,要用水自然也是大户优先。
就这么点事,遇到了这个胡搅蛮缠上情绪的老讼师,县令就很头疼,想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打几棍吓唬他一下就好了。
但后面就不用这个老讼师乱叫唤了。
因为女真人不吃吓,有士兵见到替他们说话的好心人受了这样的屈辱,那士兵就红着眼,从腰间拔出了长刀。
有第一个拔刀的,就有第二个。
都是东路军里跟着完颜宗望血战过的老兵。
作者有话说:
第493章 第九十二章[VIP]
女真人拔出刀子时, 县令还很懵。
他知道改朝换代了,可就算改朝换代了,道理还是那个道理, 大户就是大户, 草民就是草民,官僚就是官僚。
大户要出钱出粮,不一定自己出,也可能是用些手段,叫草民替他出,官僚只负责收粮收钱,收到了, 才能送上去,不管是辽主还是都勃极烈, 甚至哪一天南边那位修道的公主来了,也照旧是这么个流程。
大户自然会欺压到草民, 不管是有心还是无心, 或许当家的主君和夫人都是慈悲的,可他们又不下庄子, 又不知道管家是怎么管理佃户的。他们还要在旱灾来临时,听县里官员的诉苦, 然后买下那些穷苦人的田价格很便宜, 但也不至于让穷苦人就立刻饿死, 要是真的快饿死了, 再卖几个儿女,典当了妻子, 只要不是大灾,也就凑合过去了。
县令一直这么管着这城, 这桩案子也称不上是大户有意欺压,因此他就这么断案了,他一辈子都是这么断案的,那些草民都不吱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