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鹿鸣在温暖的床帐里坐着,屋子里只有一股幽静的香气,一丝让她分心的怪味儿也没有,可她对着床帐外的虚空,就在那里想。

官家是东狩,应该就是往江淮方向跑了。

那太上皇呢?

枢密院的信和官家是两种风格。

官家的信,既拘谨,又随性,还非常自我。俪彁

拘谨在他那故作柔和,特别柔和,假惺惺柔和的语气上,随性在他写信特别没有规划,想一出是一出,自我在于他根本不考虑收信人的情绪。

官家拿金牌当短信用,一口气发了十条八条,路上跑死多少匹马,他根本不在乎,那些信除了第一封写得还挺长之外,后面几乎都很短,非常的情绪化,至于她收到信后什么反应,他刚开始在乎,后面就不在乎了。好似她不是个人,而是个成精的树洞,专门用来处理他听说完颜吴乞买长了驴耳朵的那些破事儿。

但枢密院的信就是另一种风格,既恭肃,又严谨,还带些利诱。

枢密院说,官家下定决心东狩,是因为有人说,金人的游骑已经到达了河内。

河内!

也就是说已经出太行山了!

只要马蹄往南一跃,就到了洛阳,往东跑不足三百里,就是京城!飞马一日就都到!

官家去了哪里呢?据说是要奔着江淮去,可现在形势很乱,枢密院也不能确定,现今留守京城的宗室里,只有康王赵构堪用,留下来当天下兵马大元帅了可康王不知兵,需要人辅佐呀!若是殿下能回来,其功大矣!

她拿着这封信,心里默默地想一会儿。

天下人都觉得她很爱她九哥。

所以枢密院会认为,给康王赵构一个天下兵马大元帅,也是给她的一个优厚条件她毕竟只是一位公主,名头在她身上,朝廷怕将来被人臧否,担不起这个责任。

但枢密院又暗示她,只要她回去,京城的禁军是由她节制的,她的实权也是很大的嘛!

这样她有权,赵构有名,天下勤王之师都有一个名正言顺的统帅,皆大欢喜,双赢!

赢麻了。

但这个年纪的九哥,她想,有心机城府,也有搏一把命的勇气。

他没跟着逃!而是留下了!

就不知道这回到底是谁帮的忙,给原本没逃走的官家弄走了!

帮忙的人,其实赵鹿鸣没见过,但还听说过名字后世颇有名气,以一己之力给自己的名搞成绝版,再没几个人愿意和他重名的秦桧秦相爷。

这位履历虽然好,但因为是个铁杆主战派,就很不得官家的青眼,只有金军来了,偶尔叫他过来,问几句话。

问过之后,自然官家又被身边那一群主和派给包围了。

大家的履历都很漂亮,主和派难道就不会写文章了吗?

人家不仅会写文章,还会写诗作赋,会搞祥瑞,会说贴心话,会柔和地将细长的嘴巴凑近官家耳朵,刻几个谁也瞧不见的思想钢印在官家脑子里。

官家就觉得,秦桧虽然话说得似乎有道理,可他也没经验啊!

对呀!这一群主和派相公就说,官家当初信任李纲,李纲也确实守住了京城,为什么这次不再起复李纲呢?

官家就很吃惊,望着周围那一张张斯文儒雅的脸,“李纲专横跋扈,在朝时与卿等多有不和,今日竟”

这一张张脸就一起堆出一个大写的“忠”字:陛下呀!为了陛下,我们什么委屈都能忍!

官家感动坏了,“只有卿等,才是社稷之臣哪!”

消息传到了秦桧的耳朵里。

这位御史中丞就在他那间很朴素精雅的书房里坐了一夜,第二天的清晨还没到来,黎明时最黑的那一段夜里,他挑了挑灯火,开始写起信。

妻子披了衣服,揉着眼睛走过来,“连宵达旦,是谁值得夫君这样看重?”

秦桧将信上的前几个字指给妻子看,妻子就皱了眉,声音里带了轻轻的不屑。

“怎么是他?”

“他正好。”

“哪里好?”

这个身形瘦削,姿态端肃的青年慢慢地折着那张纸,“你看,外人总以为朝堂既分了两党,党内自然是齐心合力的。”

妻子就有些明白了,“可你用他做什么?”

“朝廷要宣李相回来。”秦桧说。

“这不是好事?李相起复,连你也”

“我虽敬重李相,”丈夫轻声说道,“可我也想立一番事业。”

这个思路,李纲想不到,官家想不到,甚至赵鹿鸣也想不到。

大家都是主和派,官家最信任的是身边那几个,比如说耿南仲,再比如说李邦彦,其次的话还有些赵野或是王孝迪等人,都是东华门外唱过名,风度翩翩好男儿,除了骨头有点软之外,确实是很会做官的。

这些人虽然骨头都软,可骨头软并不能让他们产生亲切和归属感,反而让他们斗起来主和派多一些很好,可出风头的应当只有我一个,凭什么官家信你不信我呢?

这种小规模排位赛日常都会进行,不触目,但只要有哪个人犯了错,别人也一定不会拉他一把,而是赶紧用力踏出一只脚,齐心合力给他踩下去,简直像是踩下去一个主战派般开心。

秦桧写信联络的这个人就是被大家踩下去的,叫白时中,是个既有才华,又有一双善于发现祥瑞的眼睛的人。

这样的人,官运不亨通都不可能,他就一路靠着这两手本事,飘飘忽忽走在云端,每日只负责替官家看遍大好河山,今日河北有瑞鹤,明日蜀中出霞光,哎呀哎呀,真是三代以下未见的盛世,处处祥瑞,处处生辉,官家的喜,报都报不完,天下的富裕太平,百姓的和乐安康,从那十二穗的麦子,成群结队的赤雁就能看出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