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简子不知道谁是完颜才,但有个从大名府调到这里来的宣抚处置司的参议,一个花白胡子的小老头儿,就说:“他原姓董,是沧州的团练,曾经在杜充手下做过事,后来宣和四年,郭药师归宋,他受郭药师调度,从此就归了常胜军”

这一串儿说明下来,赵简子就明白了。

“这是个宋人,可惜不曾抓到他。”

“国贼罢了,纵使将军不曾生擒他,也有天罚之。”

“不,”赵简子说,“我只是想抓到他仔细问一问。”

“所问何事?”

“问他是何处人。”赵简子说。

“官员自有名册,”小老头儿笑道,“着人往沧州查验就是,只不知道将军何故对此人上心?”

“什么人能得金人的赐姓?”赵简子又问。

这人出身很卑微,因此问的净是些蠢问题,但帝姬就喜欢这些出身贫寒的小军官,一个接一个的提拔,因此这位宣抚处置司参议倒也没有表露出一丝一毫的不耐烦。

他很认真地思考一番,说:“金人勇武,鲜闻宋人降将因战功而受封”

有风钻进了粗制劣造的帐篷缝隙,轻轻勾了一下挂在墙上的地图。

小老头儿忽然就愣住了。

“他能得赐姓,多半很熟悉河北地势。”

这一仗能大胜,是因为赵简子来到唐县后,立刻察觉这里的地势很特殊。

县城修在唐县的东南角,西北大片区域则是太行山东麓北段的山地,最高峰茂山甚至高逾百丈,威严险峻,令人望而生畏。

这就意味如果在山里埋下一队伏兵

就像赵鹿鸣曾经在太原遭遇过的那场惊险,但稍稍改动一下攻守双方,宋军在山里埋伏,金军则是毫无防备遇袭的一方。

这个设想原本非常不成熟。

因为太原府是被群山环绕的,对于里面的人来说,四面八方都是山,从哪走某种意义上都是在山下走,防不胜防。

而唐县西北方有山,东南却是一望无际大平原,有水有田有泽地,想怎么走怎么走。

任何一个稍微读过几本兵书的统帅都不会放弃平原,坚持走在山的阴影里,尤其金军擅骑射,人数又占优,平原作战称得上是一切有利条件的叠加项了。

打仗总得双方遇上了才能打,你蹲山上,可人家不走这条道,你有什么办法呢?

但这个秋天和往年有点不一样它雨水多。

一进中秋就开始时不时下雨,到了九月里就更爬不得坡了,秋雨一阵接一阵,浇得营地里的守军抱着潮乎乎冷飕飕的被子直报怨。

抱怨的是大多数,还有少数连抱怨都没有,直接脸红红地躺下了,一摸额头,滚烫。

军中没有什么应对经验,军中大部分军官都是穷苦人家出来的,一听说生病,第一个想法就是硬抗。但小老头儿是个当久了官的,知道怎么从唐城里,甚至是州治安喜城里软磨硬泡来几十车的木炭和草药,炭盆一烧,小木屋里呛得人就快睁不开眼,可士兵欣喜若狂,轮流烘一烘自己的被子,再喝两碗苦得舌头发麻的热汤药,发热的病号就渐渐少了。

营中不用赵简子操心,这人就披着个破蓑衣,继续在外面走,走出几十里,有次被金人的游骑见到了,拿他当流民还问了一次话。

那个游骑拦在他面前时,还很和气地扔了他两个钱,“你可知道哪里能过唐河吗?”

赵简子原本藏在蓑衣下的浑身肌肉都绷紧了,只要同这个女真人鱼死网破,可听了这一句,他脑子里就忽然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

唐河隔着真定府,可河岸又不如潼关那般险峻,处处都是渡口,处处都可过河,再说这个游骑既然骑着马,自己跑去看不就得了?

他为什么不去,为什么还问了自己这么一句呢?

赵简子就不自觉地将目光往下移,看了一眼骑兵的战马。

他忽然恍然了,他的心也怦怦乱跳起来了!

“往西走,”他镇定地弯下腰,“西边地势高,能过河。”

他是一句谎话也没有的,因此从泥里摸出那两个大钱时,他赶紧塞到腋下去擦一擦铜钱上的泥水的动作,以及浑身微微颤抖的姿态,看起来都再自然不过。

那个女真游骑原本应当问完话后就杀人灭口这甚至称不得残暴,因为再爱民的军队在野外遇到不明身份的百姓时,至少也要带回营中看管起来,等走过了这段路,一切无虞才能放走。

但女真人今天已经在秋雨中跑了很久,也找了很久,不仅人困马乏疲惫不堪,而且他也实在不愿拔刀追着这个人砍弯弓射箭?那他就更舍不得了!他那弓包在油布里,一点雨水没沾着,现在拿出来受了潮,大战时射不准还不是他自己丢人!

他犹豫了一下,面前这个衣衫褴褛的汉子已经很珍稀地将铜钱揣进怀里了。

“滚吧。”女真人说,他想了想,自己要是遇到个村落问话,也不能就给整个村子屠了不是。

汉子就麻溜地滚了,一滚滚回到军营里,说:“我有取胜的办法了!”

秋雨连绵,县城的地势已经不算很高,因此军营里多有积水,可再往南只有更低!那里涝呀!农民一见到这样的雨,就痛心疾首地拍大腿,没想到现在金人的腿拍得比他们还要响!

要说再往东也不是河北处处水乡泽国,这是真的,可完颜宗望的中军要打真定府,那他一个奔着石家庄去的,总不能绕路绕到天津卫吃个煎饼果子再南下要论起最快,最经济,最省心省力的官路,就只有沿着太行山东麓北段这一片山脚下走过去。

这个原本不成熟,也不可行的计划就变得可行了。

那天的雨总算是停了,官路上还有些泥泞,可因为地势高的缘故,车马走起来并不费力。

金人的兵马打着旗帜从山脚下走过,旗帜上的龙头狗身图腾像是镶了金边,在阳光下庄重而杀气腾腾。一面接一面,一丛接一丛。

这样多的兵马,实在是超出了山上这两千伏兵的想象力了,士兵们一个个就脸色发白,哀求似的看向赵简子。

可赵简子的眼睛透过那无数面旗帜,看到了下面士兵行军时的散漫那其实不是很像金军,尤其他是同大塔不也统率的金军作战过的,可他那时只想:这不是更好吗?

金军也是人,杀了就会死,他们声势这样浩大,凭什么不会在艰苦行军中队形散漫一些呢?

他就突然极有了信心,从山石后站起身大喊一声:“儿郎们,此战必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