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的意思并非如字面那边,而是说天地无情,圣人无仁,就好像一颗笔直的大树,人类称之为栋梁,歪脖子树,人类拿去当柴烧都嫌砍得累,可在天地眼中,都是树木罢了,没有什么好的坏的,法家也常常借用这句话,用后世话来说,我管你好人还是坏人,犯法一样坐牢,法律面前人人平等。
不过,这话听在樊玉衡和隔壁殷素素耳中,未免就惊讶了,这,未免也把郑国蕃抬的太高了罢?圣人?
樊玉衡忍不住抬头看着颜山农,而隔壁殷素素则错愕地瞧着乖官,乖官脸上有些尴尬,揉揉鼻子,抓抓脑袋,心里头想,这颜老头,说话一惊一乍的。殷素素瞧他坐立不安抓耳挠腮的样子,忍不住破颜一笑,不过,心里头依然一沉,看来,这次苏州府士子闹事,怕是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
果不其然,隔壁颜山农就继续说道:“玉衡啊!我还是那句话,圣人之道,在百姓日用,若有一天,你能利天下万民,你也是圣人。这次苏州府动乱,你也担了偌大的干系,不过,我老头子这点面子还是有的,一会儿,你便随我出去,捡那些有些骨气又有些本事的,跟他们慢慢说道,明年慈圣皇太后诞辰,肯定要开恩科的,你便带着这些人一起上京赶考,若无差错,明年这时候,郑国蕃手底下便要大肆用人了。”
樊玉衡心中先是一喜,毕竟是人便会趋利避害,听说自己能毫无干系就这么释放出去,总是欢喜的,可听见下面的话随即又一惊,尤其听到说明年这时候郑国蕃用人,当真是惊掉了眼珠子,国朝两百年似乎还没这等先例罢?一个外戚国舅要用两榜进士,而且还不止一个,难不成?
看他脸色古怪,颜山农嘿嘿笑,“一年就为朝廷赚了数百万两银子的人,朝廷怎么用,都不为过的,你啊!太拘泥,阅历太少了,很多事情,看的不透啊!不说了,跟我走罢!你先好生仔细想一想,这次闹事的士子,哪些肯被用,哪些能用,至于那些胡乱攀咬又没骨气的,便随他们去了。”
樊玉衡跟在颜山农身后小心翼翼问道:“太师傅,那……剩下的那些士子们会如何?”颜山农没好气,“你以为,海瑞海刚峰那么好糊弄的?何况此次还有浙江提学司使程慎思在苏州,不革掉一批人的功名,怎么能吓得住人。”
听到这话,樊玉衡心中一缩,但凡是读书人,听到革去功名,这就和武侠小说中讲废掉武功一般,大抵都是比死还难受的,樊玉衡也未免有些兔死狐悲,有心想求情,可心中也清楚,海刚峰作为南京右都御使,数十年不讲情面铁面无私的人,把他们这上千的士子和官吏关了这么长时间,那肯定是要办一批人的,自己能得太师傅保出去,已经是侥天之幸了。
“太师傅,是人真的能生而平等么?”樊玉衡有些灰心,颜山农停下脚步转身看他,淡淡道:“我说了,从灵魂上来说,你和那郑国蕃并无高低贵贱之分。”说完,转身大踏步出门,若樊玉衡连这都想不通,那也没资格做他颜山农的徒子徒孙了。
樊玉衡愣了一会儿,一咬牙,心说那郑国蕃不过十四五岁,也能利乐天下,难不成我樊玉衡不行?当下脸色坚毅,大步就追了上去,“太师傅……”
这边殷素素脸上似笑非笑,“民女要恭喜大都督贺喜大都督了,一转眼,怕是马上就要有数百的读书人投效,明天恩科一开,说不准就有无数的进士老爷要纷纷拜倒在大都督脚下了。”嘴上说笑,心里头却叹为观止,这时候才明白,感情这次苏州府动乱,人家都是算计的好好的,自己仔细想一想,顿时好生佩服,这拉拢了一批,打击了一批,果然是深蕴宦途的老手啊!想来这郑国蕃背后,还有很多人帮他出谋划策的,像是隔壁那位老先生,怕也是天下知名的人物罢!
想到此处,再想想自家罗教、漕帮,那些人大多粗鄙不堪,即便有一些如李南这样儿,凡事肯动脑子想一想的,可若真和这郑国蕃手下比一比,顿时黯然失色,这简直没法比啊!一时间,内心深寒。
第296章 琳琅如珠玉的少年手持杀人剑
乖官被殷素素拍了马屁,嘿嘿笑了两声,不过,他带着殷素素前来听壁角,本就存着威吓殷素素的心思,故此也不去解释,当下起身就道:“要不要再去瞧瞧?”
殷素素微微摇头,俏声道:“大都督的风采,民女已经得见了,却不需再画蛇添足……”她说着,正要开口告辞,不想乖官就接口道:“既然如此,那咱们走了,出来好一会子了,估摸着她们也该寻来了。”
说话间,乖官便伸手拽了她出门,殷素素本欲拒绝,可被他一拽之下,只觉得手心软绵一片,温暖熨帖,一时间迷迷糊糊又被他拽着就出了门去,刚出了都察院衙门,乖官就瞧见王启年捂着帽子在风中从街边跑来,到了跟前,满脸喜色凑过来低声道:“大都督,董大爷到苏州了,卑职刚接到讯儿,已经到枫桥外了,下面人说,足足几十艘大船,吃水极深,怕装满了琉球国的白米,董大爷这会儿说不准已经往城里头赶来……”
听了这消息,乖官顿时满脸的欢喜,董其昌既然从琉球国收购大米回到苏州,那么,苏州府动乱终于可以告一段落了。这时候殷素素瞧见昨儿那锦衣卫百户悄悄瞧了她一眼,眼神中似有深意,顿时便有做贼心虚之感,当即羞得满脸通红,挣扎着就从乖官掌心内抽出手来,一时间,懊恼不已。
这时候乖官自然不会主意到殷素素这种小动作,一时间,欢喜得直搓手,“大兄这一回来,终究完美了,走,赶紧回拙政园去。”说着,快步就往前面走去,王启年本欲跟上,看了一眼殷小姐,就停下脚步,殷素素有些尴尬,“王大哥,小妹便先告辞了。”
这大哥小妹的,自然是场面上的客套话,王启年皮笑肉不笑就道:“殷姑娘,我家大都督可没说让您走,我瞧着殷姑娘还是先随下官一起往拙政园罢!”
王启年的口气、称呼、表情极其奇怪,明明是有威胁的意思,可偏生又自称下官,还用上敬语,殷素素又不傻,自然从这些细节上头领会到了些什么,脸上烧红,想驳斥对方,一时间却开不了口,心中便忿忿,那郑国蕃依仗着面嫩,却在本姑娘面前卖乖,却是让这些人误会了,好生可恶……不过,她也不好在这儿当即翻脸,只好恨恨一跺脚,小蛮腰一拧,转身跟了上去,看着前面郑国蕃的背影,忍不住就诅咒他,走路摔个大跟头。
这样子的牙疼咒自然是不灵的,她也心知肚明,诅咒完了,愈发觉得自己如今这番小女儿状态不像是自己,忍不住便有些心惊胆跳,而王启年走在后面,心里面也犯嘀咕,这漕帮少帮主倒也颇有韵味,也不知道国舅爷是不是瞧上她了,哎!国舅爷学识武功都是好的,就是这一条不好,太会招惹姑娘。
乖官若是听到王启年的心声,肯定会破口大骂,不过,他这时候哪里会留意这些,只是兴奋地想,大兄这一趟也不知道买了多少万石粮食……这时候街对面就有两个刘菊人手下,瞧着都是百姓打扮,他们这样暗中保护乖官的如今也有十数个,都是刘菊人的下属,平日几乎没什么事儿,但只要乖官一出门,他们就得暗中保护,只是,大明锦衣卫从嘉靖皇帝开始,就没什么需要私服保护皇帝和贵胄的地方,一个甲子下来,私服保护要人的本事早忘得光光的了。
用后世的话说,嘉靖、隆庆、万历这爷孙三人都是超级宅男,都是坐上皇帝宝座后再也走不出北京城,不像是正德皇帝,喜欢带着锦衣卫满天下溜达,甚至还亲自抄刀上阵砍过鞑子。
皇帝不出门,不需要锦衣卫贴身保护,这本事自然就慢慢淡忘了,世上大多数技艺都是这么失传的,即便是被吹嘘得厉害的扶桑剑法,历史上德川家康坐稳幕府将军位置后百多年,没了战乱,很多剑术流派也消失了,到最后不少扶桑剑客不得不往中国学习苗刀技法,再反哺回去。
故此,这些暗中保护的锦衣卫实际上并不算合格,刘菊人倒是有丰富的经验,可他到底是半路加入锦衣卫,根基不稳,虽说领着个百户衔,阳奉阴违的事情也不少,不像是王启年,那是正儿八经锦衣卫的出身,又是熬了多年熬上去的,这么一来,实际上暗中保护的力量很是浅薄。
其中一个穿着普通深色短衫的锦衣卫力士一边跺脚取暖一边暗中跟上,另外一个一身读书人打扮,穿着元色直缀,可满脸的横肉跟猛张飞似的,一摇三晃的姿势落在有心人眼中,简直破绽百出。
锦衣卫大多是世职,祖祖辈辈下来,身上那股子倨傲味道怎么也去不掉,看人都是用斜眼的,用后世黑帮片的说法,一看就是条子,大老远就能闻到味儿。像是东厂喜欢用街面上的闲汉泼皮,其实也是有道理的。
像是这两位,在街边来回徘徊,又不像是有正经事儿的,别说落在有心人眼中,即便是市井百姓,也觉得这两人举止怪异,读书人不坐在茶馆里头却在街边溜达,那下人打扮的汉子若说等自家主人,却又为何不在墙根角蹲着,总之,瞧着就不是正经路数,连店铺里头伙计都不愿意招呼。
亏得两人还算敬业,也是在街边吹了这么长时间的寒风,可敬业不代表就是合格,若是刘菊人在这儿,恐怕便要大骂。
两人在街边慢慢跟上,这时候已经是酉时,冬日的太阳早早落山,虽然还有蛮亮的光线,可一些店铺已经让伙计开始往外面挂灯笼了,而苏州府最多的织工,这时候也差不多下工,纷纷从织厂往家中赶,有顺路要买柴米油盐酱醋茶的,便折到店铺中,故此这当口是整个苏州最热闹的时候,都察院衙门街虽然不是甚要冲地段,却也一时间人来人往人多了起来,大多数店铺这时候会派出伙计在店门外吆喝,一拍热闹的市井景象。
乖官兴冲冲往前头走,这都察院的街是东西向的,落山的太阳还有些余晖,把人影在地上拉得长长的,乖官正走着,突然便觉得前面一道黑影比较庞大,下意识抬头,前面数步那披着斗篷手上还拽着一个小孩子的大汉正快步而来,斗篷内的阴影把脸庞全部遮掩掉瞧不出一丝儿来,只是那小孩似乎被拽得有些踉踉跄跄,乖官正有些狐疑,心说谁家大人这般不把孩子当孩子,这样拉着走路。
正狐疑间,突然便有些觉得不对,胸中灵光一闪,当即大喝了一声,“路三当家的,你还真是贼心不死啊!”声如雏凤,说话间,从腰间就抽出剑来,西洋余晖在磨得雪亮的剑脊上一照,反光顿时射在对面的汉子斗篷内,里头露出一张半边纹着刺青的脸来,正是海盗头目路娄维。
乖官识破了路娄维的伪装,这一声喊,顿时惊动了暗中的锦衣卫和后面的王启年,两个暗中保护的几乎是拔腿就往这边跑来,穿短衣的汉子就从怀中摸出了两根铁尺,读书人打扮的直接在袍子下面抽出绣春刀,王启年更是一惊之下狂奔而来。
路娄维心中暗骂,按说,他是积年的老海盗了,见事不可为,当机立断便应该转身逃跑,这时候正是织工下工的当口,苏州府有织工不下五十万,一旦跑出都察院衙门大街,混入汹涌的人群中谁也抓不住他,可是,上次刺杀乖官未果,这时候路三当家的忍不住脑海中就浮起芳公主一颗首级被一刀砍了飞在半空的情形,一时间,脸色在一抹刀光照耀下显得狰狞,居然随手一摔那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哄骗来的小孩,便从斗篷内抽出刀来。
他距乖官也不过数步之遥,眼神一掸之下,便算准了,自己一跃,若一刀斩了那郑小官,后面追来的三人却绝来不及追上自己,心念电转之下,不假思索,双手一握刀柄,脚下微曲,随即脚掌一用力便跃了出去,兜头一刀便往乖官头上砍去。
这一跃,足足一丈多高,西洋余晖披洒下,狂野而奔放地斩来,人到半空,厉喝声才响起,“郑茂才,拿命来。”
远远地,王启年瞧见了头皮发麻,三尸神从脑门心直接窜了出来,骇得魂飞魄散,“奸贼敢尔。”脚下狂奔,可距离乖官却还足有几十步。
而乖官这时候执剑在手,嘴角露出一抹冷笑来,上次身边没带家伙,叫这厮伤了樱井莉雅,差一点没命,这次,我手上可是有家伙的,顿时提剑便往上迎去。
披风猎猎,跃在空中的路娄维一刀便斩在了乖官横在空中的剑脊上。
这一刀挟一跃之威,力道之大,顿时便把乖官手上的剑劈得下沉了足有三分,他今儿携带在腰间的是?z千代寻人改过的立花家家督象征,雷切,本意很明显,其实就是?z千代公主有点坐不住,只是她总不好说,殿下,赶紧来睡我罢!我们好早早生下儿子,当然,话说不出口,可她把雷切给乖官,实际上表达的就是这么一层意思。
雷切虽然不是扶桑五大名剑之一,却也是不可多得的名物,这一斩之下,剑脊和路娄维手上所持刀的刀锋撞击,发出一声脆响,顿时蹦出火花,乖官手臂一沉,身形都被压矮了下去,路娄维看在眼中,心中一喜,可随即从手上传来的手感便告诉他,刀锋依然架在对方剑脊上,根本没碰到肉体。
砰一声,路娄维接近两百斤的体重落在地上,他眼角一瞥之下,不甘心就此退走,手腕一带,便要抽刀再劈,可他刚微一抬手腕,却不防乖官手上雷切顺着他的刀刃便往上滑去。
叮一声,雷切的刀刃就切在了路娄维手中刀的格手上,随即乖官手腕一翻之下,雷切顿时往上一翻,一洗,一搅……路娄维手腕一震,手上的刀顿时被挑飞了出去,当下大骇,这,怎么可能?这郑小官儿居然是剑道高手巨擘?
夺一声,那把腰刀飞过街上,直接插在了一家卖绸缎的店铺铺子外竖在墙边的门挡板上,正离把灯笼挂在店铺墙上后看热闹的伙计不过两拳之隔,吓得那伙计脸色铁青一脸冷汗,真是飞来横祸,原以为这么远瞧热闹是安全得紧的,当下顿时一缩脖子,乖乖地就退到铺子里头去了,只在门边上又偷偷张望。
乖官冷笑一声,“三当家,我好言劝你一句,赶紧跪下投降……”
夕阳余晖在乖官手上的雷切剑尖上跳跃,一闪一闪极为耀眼,琳琅如珠玉的少年手持杀人剑。
第297章 胡言乱语
路娄维不愧是纵横海上多年的大海寇,凶猛狞恶的外表下是狡猾且城府颇深,若说之前离成名二十年的玉蛟龙大当家还有那么一截子距离,可自从大友芳公主死了以后,却是让他更加狡猾,性子也更是隐忍,只是,俗话说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他固然因为大友芳的死而变得更加狡猾,可瞧见心目中认定的仇人郑国蕃,理智便要跑掉一半,若是前一次刺杀还算有备而来,这一次,却是实属不智了。
乖官其实也挺佩服他,作为一个前容美土司的土司兵,混到这一步不容易,这些还不是关键,最关键的是,这厮从当初在琉球抢船逃生,包括后来当机立断在宁波近海跳海逃生,屡屡上演绝地大逃生,后来居然还能混进东厂,上一次刺杀若不是樱井莉雅拼死护着乖官,这结果还真难说得紧,一次还能说是运气,可两次三次,那只能是对危险有天生敏锐的感知,又能隐忍,狡猾如狐,还精通海上本领,简直是天生的大海盗,而这个大航海时代,最缺的就是这样儿的人才。
所以乖官是有心收服他的,日后要征服南洋,甚至要和西班牙人开战的话,这样的人才却是必不可少,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像是宁波八卫那些军官,跟路娄维路三当家比起来,还真是差着老大一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