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9章(1 / 1)

“谁管你百户千户的。”菅谷梨沙有些气急败坏,“你手底下的人呢!有没有跟上去。”

“放心好了,殿下刚一出院子,我便知道了。”刘菊人缓缓道:“不过,梨沙小姐,殿下身边的早合少女队,昆仑奴卫队,佛郎机卫队,这些都已经被外人熟知,以后若想经常跟在殿下身边,这身打扮,还是换一换比较好,像是殿下这般,若是出去,读书人家的少爷,身边跟个俊俏书童倒也合适的,不过,听说莉雅小姐伤势有些好了,也不知道……”

“不许说了……”菅谷梨沙突然恼怒起来,眼睛瞪得大大的,狠狠瞪了他两眼,一跺脚转身回去,刘菊人笑笑,殿下身边的人,日后总是要争宠的,梨沙小姐的父亲菅谷老大人当初对我颇为照拂,我能帮一点,便帮一点罢!

不知不觉间,乖官身边的人,随着乖官身份地位的变化,已经开始形成小圈子了。

不说这边菅谷梨沙的心境变化,乖官拽着殷素素直跑,足足跑了两条街,这才撒了手,双手撑着膝盖,大口大口贪婪地呼吸着清冷的空气,旁边路人,很是诧异地就看着这两个读书人打扮的俊俏少年郎,怎么一副后头有恶狗的模样?

殷素素被他拽着跑得急,粉面上也染出两圈腮红来,这时候,倒是觉得有些有趣,就像是自己小时候想方设法要溜出去玩耍差不多,这时候再看郑乖官,分明也就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方才那畏惧之心,便消散了不少,忍不住就笑了起来,“大……你也有这样儿的时候啊!”

乖官忍不住翻了翻白眼,“怎么?幸灾乐祸?佛祖也有嫌身边五百大阿罗汉碍事的时候,这有什么稀奇的。”殷素素闻言一愕,她老爹殷继南虽然自称九祖,也说自己是达摩祖师一脉,对外也说自己是信菩萨吃斋,可到底不是专研经义的,教主位置也是父传子子传孙,和扶桑那边的一向宗差不多,说起来,吃斋念佛,地上佛国,可你让他说一说三藏经、律、论,却是两眼一瞪不知所云,哪里听说过这事儿。

瞧她那脸色,乖官心里面自然就有些嗤笑,佛经故事也不知道,也敢开宗立派,不过也清楚,说到底,总是当世贫富差距太大,自然就有人心想,凭什么别人吃一顿饭的银子我一辈子也赚不来,有这样的心思,自然就有野心家加以利用,说到底,还是夫子说的道理,民不患贫而患不均。

不过,这些事情,古来有之,也不是他郑乖官一时半会儿就能解决的,当下便笑笑,将将好,不远处有个卖糖葫芦的,他过去一把扯住人家,满脸正经就道:“施主,贫僧从东土大唐而来,往西天我佛处求取真经……”

那卖糖葫芦的也是惯听俗讲演义故事的,当下翻了脸,大骂了一句哪里来的疯子,挣开了他的手就快步往前面跑,生怕沾上晦气,乖官犹自在后面作态,“哎!施主,施主你别跑啊!卧槽……”

殷素素瞧他那模样,早忍不住,笑得东倒西歪,周围百姓看两个读书人这般,纷纷躲避疯子,避让不及,乖官耸肩摊手,“我可算是明白殷教主的心思了,哎!世人庸庸碌碌啊!”

正在笑得花枝摇曳的殷素素闻言娇躯一颤,笑容就凝在了脸上,这时候方才明白,对方这是在讥讽本教,这时候再去瞧他那脸上的微笑,就尤其可恶了,恨不得上去给他脸上一拳才好,忍不住沉下粉面,哼了一声,转身就走。

她走出数步,放才醒觉,对方虽然看起来是个顽皮少年,可手段心思却都不可妄自揣度,自己若是削了他的面子,他要是……一时间,又犹豫了,又停下了脚步,转身去看,发现对方根本不在乎她去留,正双手在袖笼里头摸索,也不知道在摸什么。

咬了咬银牙,她想想十数万漕帮帮众,还是掉转了身子回去,乖官正在身上摸索,尴尬地发现自己身上居然一分银子也没有,说出去要把人笑死,堂堂国舅爷、五军都督府都督佥事,动不动要给朝廷送上百万的银子,居然身上摸不出一分银子来,别说银子,铜钱也一文都无,瞧见殷素素折回来,当即开口,“殷姑娘身上有银子么?借来使使。”

殷素素闻言,当真啼笑皆非,这少年,简直就是个赖皮,哼了一声,从袖子里头摸出一个荷包来,里头装着的都是零碎的碎银子,便扔了过去。

大明后期,银子已经是主要的流通货币,铜钱成了辅币,但是,身上装银票肯定使不开,殷素素虽然贵为江南罗教的小祖奶奶,说一不二权势极重,可到底还是个女孩子,这荷包绣得精细,一面绣着鸳鸯戏水的图样,另一面却赫然是一副春宫,还配着一行小诗,曰:鸡头嫩如何?莲船仅盈握。鸳鸯不足羡,深闺乐正多。

春宫在民间,其实就是辟邪的事物,时人认为,辟邪的有两样东西,剑,春宫图,剑这个东西,普通人没法携带,只有有功名的士子才可以仗剑游学,故此,春宫大行其道,就像是殷素素,贵为漕帮少帮主、江南罗教小祖奶奶,也避免不了风俗。

乖官拿在手上一瞧,瞠目结舌,忍不住玩味,还真是闷骚女,荷包上都绣着春宫画儿。殷素素看他脸上表情,忍不住奇怪,再看看他手上的荷包,顿时醒转,脸色宛如开了染坊一般,五颜六色,欲要伸手去抢,又觉得不妥,只觉得脸颊滚烫,一时间懊恼不已,碰上这少年,真是处处吃瘪露乖,丢人丢到家了。

不过乖官也没打算再讥讽对方,这嘲笑也要一张一弛,打个巴掌也还给个甜枣儿呢!淡淡一笑,抛了抛手上荷包,伸手拽了她手,“走,带你吃好吃的去,吃完了,顺便去都察院衙门瞧瞧。”

殷素素内心尴尬不已,不过听到都察院衙门五个字,心中顿时一惊,想不到自己这么快就要接触对方的隐秘事儿,她到底是曾经百万众漕帮少帮主,当即调整了心思,若无其事,便和他携手而行。

若是后世,两个俊俏少年携手而行,肯定叫人侧目,可明季,这还是风俗,倒也不奇怪,乖官领着她在街面上闲逛溜达,吃吃喝喝,到了下午时分,就拔腿往都察院而去。如今都察院关着无数的士子和官员,更有重兵把守,乖官领着殷素素进了都察院衙门,从偏厅处走了进去,随即有锦衣卫引着他和殷素素到了一处房间内,却是僻静异常,奉上香茶后,那锦衣卫脸上堆笑,屁股朝外毕恭毕敬退出去,随手还带上了门。

殷素素陡然警觉,素手忍不住就摸到了鞋帮子上,乖官呷了一口茶,竖起食指在唇边,示意她不要说话。

没一忽儿,隔壁有声音传来,“玉衡,老夫来瞧你了。”

第295章 骈拇第八

那天从舅舅家回来,或许因为夜里在江面上吹了风,当时还不觉的什么,只是困得慌,回家发了请假通告上床便睡,第二天就起不来了,宅男真是吹不得风啊!挂了三天水,终于好了,恢复正常更新,欠下四章,明儿开始在正常更新的情况下补――

随着这一声苍老的声音,随即响起一个年轻人惊喜的声音来,“太师傅,是您老人家,学生还以为您老在诏狱……”接着便是一顿,有些沮丧,声音低了下去,“学生如今身陷牢狱,叫太师傅笑话了。真真是丢了老师和太师傅的脸面。”

一把苍老声音的正是颜山农,他嘿嘿笑了起来,接着声音就有些讽刺,“一事不知,便欲为天下先,怎么?是否觉得[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语出孟子)?]你连我老头子从诏狱出来了都不知道,却敢在苏州领着一帮士子闹事,曰为民请命。我来问你,你可知琉球国一石米何价?苏州府一石米何价?从琉球国运一船米到苏州运费几何?”

樊玉衡讷讷说不出话来,他晓得自己连白米都快吃不上了不假,可世面上一石米多少钱如何知道,这些事情,自然是他娘子柳氏的事儿,更勿论琉球国一石米什么价儿了,还得加运费,他如何知道一艘海船多少料,需要几个水手,每个水手要多少工钱,来回需要多少天,合计多少银子……颜山农拽着胡须就淡淡问他,“怎么?不知道?原来我问道于盲。”樊玉衡被关了这么多天,本就憋闷,这时候被颜山农一打击,忍不住就反驳道:“太师傅,清流议政,那是国朝惯例,学生是不知道您问的这些,可学生却知道,苏州府民怨沸腾,士子们更是连白米也快吃不上了……”

乖官撇嘴微微一笑,殷素素听了会子,也品砸出些味道来了,忍不住微微皱眉,而隔壁颜山农则哈哈大笑,“这最后一句才是真心话啊!你们呐!夫子在哪一本典籍上教你们说,吃不上白米就要寻衅闹事的?”樊玉衡吃老头这一说,顿时满脸涨红,想反驳,却不好意思,他也是有廉耻的,总不能说自己不是因为吃不上白米的缘故。

这时候江南士子风气虽然[刁悍],可到底还没到东林党当道的时代,还没学会那厚颜无耻说[非吾同道便是奸党],或者换个客气的说法,还没理直气壮到那个地步。

而颜山农步步紧逼,“你可知道,那九州宣慰使在海外抢回的货物卖了多少银子?可知道朝廷内阁每年赈济银子要拨多少?可知道皇家内库库存?可知道宁波、泉州、广州等市舶司每年例入多少?可知道内阁诸位阁老昨夜吃的什么?今朝早朝又说了什么?商议了哪些政务?”

一连串的问题,直接就把樊玉衡给问蒙住了,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颜山农看着他,半晌,这才长叹道:“一事不知,儒者之耻啊!玉衡,当初我觉得你在汝芳门下诸弟子中算得有灵性的,如今看来,却是我老头子走眼啦!”

这话一说,樊玉衡脸上顿时臊热,脸皮涨紫欲要滴血一般,而颜山农来回盘桓了数步,又说道:“我如今也七十多岁了,一辈子走遍了大明南七北六一十三省,临老了,才敢拍着不算宽广的胸脯说,这朝廷不亡,真无天理,这话,你敢说么?即便敢,你又何德何能说这话?你连一州府的米价都不知道……”

樊玉衡被颜老头说的无地自容,抱着脑袋就蹲在了地上,颜山农看他如此,便也不说下去了,从怀中抽出一份人民日报扔在樊玉衡跟前,便走到旁边在一张椅子上头坐了下去,那椅子被一屁股坐上去,顿时咯吱咯吱一阵儿响,他却混若无事,锦衣卫诏狱进出过好几次的人了,这都察院衙门改的小屋子,对他来说,条件甚好了,悠然拎起旁边桌子上头茶瓯,掂了掂,顿是一皱眉,“外头有人么,进来一个。”

随即一声门响,从外面进来一个锦衣卫力士,看见老头对他掂了掂茶瓯,顿时点头哈腰,便转身吆喝着外面又送进来一瓯热茶,并亲自给老头斟茶,瞧着茶碗有些儿脏,一皱眉,从怀中摸出一条汗巾来左右擦拭,一边擦一边谄声道:“这是家里头娘子今天刚换的,不曾用过一次,老大人放心。”看颜山农不置可否,这才高高拎起茶瓯倒了一杯热茶,小心翼翼给老头递过去,老头大喇喇接过,随即对他撇撇嘴,那锦衣卫力士会意,赶紧脸上堆笑,又退了出去。

颜老头儿这才慢悠悠喝着热茶,就看着樊玉衡蹲在地上看着报纸。

这边乖官端起茶盏来,轻吮了一口,旁边殷素素看他脸上云淡风轻,忍不住有些惊疑不定,他带我来此听这番话,到底什么意思?

想到此处,忍不住妙目微转,就狐疑地瞧着他。

乖官抬头,正好和她眼光对上,忍不住一笑,不得不说,这具皮囊当真是德妃娘娘的亲弟弟,卖相真真好,一笑之下,正如当初小倩说的那般,触目如琳琅之玉,殷素素虽然也是江湖儿女,可房间内到底只有他们两个,故此,她顿时脸上一红,就微微底下头去,接着,就听对面低声道:“殷姑娘,稍安勿躁,继续听下去。”

没一忽儿,旁边屋子有声音了,正是樊玉衡看明白了报纸,忍不住抬头,“太师傅,您这是……给那郑国蕃鼓吹?”

颜老头放下茶碗,没回答他的问题,却问道:“庄子,骈拇第八,你背来我听听。”

大明自从朱元璋开国,提倡三教合一,厉害的读书人无一不是精读三教典籍,讲究[教之异如百川,理之同如一水],名妓跟大和尚谈禅这种事情屡见不鲜,正是在当时整个大环境影响下才会发生,樊玉衡在罗汝芳门下受教,近溪先生罗汝芳本就讲究辩论,师生坐而论道,更是要通读百家,故此樊玉衡对庄子也是精熟的,虽然略一迟疑,却张口便来,“骈拇枝指出乎姓哉,而侈于德……小人则以身殉利,士则以身殉名,大夫则以身殉家,圣人则以身殉天下……”

他背到此处,脸上微红,以为自己明白了太师傅的意思,不过,看颜山农依然眯着眼睛不说话,于是继续往下背去,“……天下尽殉也,彼其所殉仁义也,则俗谓之君子,其所殉货财也,则俗谓之小人……虽盗跖与伯夷,是同为银僻也。余愧乎道德,是以上不敢为仁义之操,而下不敢为银僻之行也。”

听他把骈拇一篇背完,颜山农颔首拽须,“还不错,功课精熟,可惜,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庄子的思想,用后世一句话概括的话,黑格尔的那句[存在即合理]颇为妥帖,这世间万事万物都有自己固定的规律和原理,你别拿你的道德准绳来套我,好人做的事情未必便是对的,坏人做的未必就是错的。尤其这一篇骈拇,其中片段简直就可以套在大明文人的头上,奢谈仁义,标榜自己的道德用以沽名钓誉,鼓吹推崇不切实际的法式,把心思投入在[坚白][异同]上头,以空话捞取声誉……这些种种都是歪门邪道。

颜山农随意提点了其中数句,大抵就是上面的意思,老头数十年讲学,一张嘴真是能活死人的,把樊玉衡说的脸上赤红,低头不语。

“老庄说非谓其见彼也,自见而已矣,这和名教说吾日三省吾身,又有何区别?认识别人容易,认识自己却难。宽于律己,严于律人,这是真儒么?”颜山农说着,眼神烁烁生辉,紧紧盯着樊玉衡,樊玉衡内心羞愧不已,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太师傅,学生……学生……”

“那郑国蕃手段未必是对,可你们这些士子闹事,手段难道就对了?”颜山农并未就此罢休,继续说道:“我常常说,是人生而平等,圣人之道在百姓日用,你樊玉衡虽然出身寒门,那郑国蕃如今贵为国舅,可你们的灵魂,却应该是平等的,可我看到的却是你自甘堕落,为了你自己吃不上白米,就要让整个苏州府甚至江南动乱,来满足你的私欲,党同伐异,你说,你有何资格读圣贤书?”

樊玉衡浑身颤抖脸色灰白一片,抖着嘴唇喃喃道:“学生……错了。”

颜老头狠狠把樊玉衡臭批了一通,这才转身坐下,端起茶碗来喝了一口,咂了咂嘴,说:“好了,起来罢!我老头子也不是专门跑来为了骂你一通,那郑国蕃胎毛未退乳臭未干的小子不假,可到底为朝廷赚了银子,你可知道去年黄河泛滥,数百万人流离失所,朝廷花了多少银子么?他赚的这些银子,足可救数千万人,所谓圣人不仁,以万物为刍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