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仇恨,所有的怨念,都在那个火烧云布满芳草街半边天的下午过后,通通消失了。
我是路原,我从来都是路原,我有爱我却不幸死在火灾中的父母,我有一个火灾后幸存的哥哥,我对他的晦暗心思昭然若揭,在我偷偷看他时,他会对我报以同样的微笑,我知道,他是知道的,我们是同类。
那么程顺意呢?瑟缩着在阴影和虐待下长大的小孩,将所有的爱都倾注在自己身上,同时也将所有的不幸都归结于自己的精神病母亲程芳。
在那个阳光甚好的下午,程顺意因为没有给一盘烧好的牛肉盖上网罩,而导致程芳回家时肉被野猫叼走。
程芳每个月只有十五号和月底的那天会买肉回来,而她最近做零时工又被老板克扣了工资,于是近日来的怨气因为一盘剩菜爆发,她将程顺意揍了个半死,而后又后悔地抱着她痛哭。
妈妈对不起你,妈妈不该这么做……
程顺意听过一千遍一万遍这样的话,其实她没有办法真正去责怪程芳,即使条件艰难,她还是将自己养大了。她又怎么能苛求这样一个精神有问题的女人像正常人一样对待自己呢?
于是她只能在夜晚暗自祈祷,程芳可以出什么意外死掉,或者是有天自己走在大街上,忽然和亲生的爸爸妈妈碰面,而后他们想要履行父母的责任,将自己从程芳身边抢走。
对的,只能这样了,程顺意自从在电视上看见过一次那个和自己长相一样的小孩,试探着问过程芳后,她便更加变本加厉地看管自己,甚至在事情发生后的头一个星期,她都不允许自己去上学,更不要说见见她们了。
程顺意只好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程芳死掉,或是对面强硬地将自己带走。
那个下午,程顺意挨过一顿揍,又听着程芳忏悔了半天,见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拍拍裤腿站起来,说,没关系的,妈妈知道你爱吃牛肉,妈妈再去给你买一块回来,还有蜂蜜小蛋糕,你喜欢吃那个对吗?
然后她就挎着布包出了门,程顺意跟在程芳的身后,见她走到一条小河边,太阳晒在头顶,她心情又好了起来……
这些属于程顺意的回忆,好像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被从大脑里剔除掉,被彻底清空,自己从里到外完完全全地变成了路原,可在睡过一觉后,这些画面又一股脑地回到了自己身上,卷土重来的,还有那颗自卑敏感的心。
不知道从哪天开始,灵魂的一部分就好像抽离了自己的身体,那是一种可以被称之为“驱逐”的感受,起初程顺意飘荡在所有人的视线之外,所有的感官都好像被罩在一只厚厚的鱼缸中间,和世界隔着一层厚玻璃,除了自己的心跳声,她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看不到,就这样不知道过了多少年。
直到有个人走到自己面前,用手轻轻地触碰,指尖与皮肉相连的一瞬间,她将那只手的主人拉进了时间茧形成的起始之处,让她代替自己去打破那层玻璃。
再然后,她的心跳声渐渐小了下去,外界的声音嘈杂起来,有个金发的女人隔开胎衣,将她从里面抱了出来,用一张柔软的锻布包裹着,抱到那片澄澈的湖边,她闻到青草湿漉漉的味道,听见湖水荡漾和树枝抽芽的声音,以为终于可以从鱼缸里被放出来。
可是那个女人却把自己扔进了火堆之中。
再没有什么比火更能让她感受到恐惧,疼痛无比清晰地袭来,与此同时她也感受到了一种奇异的链接,她和那个金发女人之间似乎存在着某种共性,她能够体会她的思想,她的感受和她那颗像黑洞一样无法被任何东西填满的心。
她的意识和蕾拉链接,她们好像两颗来自同一棵树上的苹果,她们曾经是同一个人。
于是程顺意尝试动了,她试图唤回掌控身体的感觉,她在火中看见蕾拉举着一把尖刀,正在靠近动弹不得的黎应别,她知道假如蕾拉这一刀挥下去,无论怨念是否消除,循环都会被打破,那么一切就彻底无法挽回了。
于是她便控制着蕾拉的手,将匕首刺向了自己。
结果就回到了这副身体里。
视线里的女鬼手臂圈成圆,好像揽着一个并不存在的人,华美优雅地舞动,那是一支双人舞,她却自己一个在跳。
钢琴声从天鹅湾的各个角落传来,黎应别站在门前的阴影里呆呆地看着自己。
思绪被收回,路原站起来,四肢却有些不能受力,发软地跪下去,好像已经很久没有使用过这副身体了,黎应别过来扶住她,“我以为你不会再醒过来了。”
“今天是第几天?”路原忽然说。
“第六天。”黎应别想了想回答,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么问,“迷雾散了,我们已经可以离开了,蕾拉她……在你昏迷期间发生了很多事情,不过还好,还好你还活着。”
满月夫人的动作停了,她看向路原,开口道:“你们成功了,但我有些不满意这个结果,活下来的不应该是你们两个,应该是我的女儿。”
“你的女儿在三十二年前,就已经死在霍听月的肚子里了。”路原还记得自己回到拍卖会那天时的所见所闻,她在脑中组织了一遍语言,对着满月夫人说道:“艾斯黛对你许下了承诺,她复活了你和霍听月的女儿,又给了你不死的力量,把你永远困在这里,可你不知道的是,人无法起死回生,她只是让另外一个灵魂住进了你女儿的身体,而后让你留下,不是为了别的什么,蜃楼是一个由怨念构建而成的空间,时间给它上了锁,她只想让你守护她的怨念,你后来也有所察觉吧,一直被困在纯真从出生到死亡的这三十二年里,你也觉得孤单吧,不然你为什么要弄出这么一场闹剧来,让人帮你寻找什么诅咒的真相呢?周先生?”
满月夫人一动不动地看着路原,突然,她整个身体瘫软着轻飘飘地倒了下去,像失去了钢丝支撑的布娃娃,眼睛仍然睁着,整张脸失去了一切生机。
黎应别走过去,试探着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她的衣角,仍然没有唤起她的任何动作。
“果然是这样。”他说完,抬头四处张望,“他在哪里?他一定就在这附近。”
“我在四楼。”满月夫人的嘴突然动了,她在代替另一个人讲话,“我在四楼,来找我吧。”
夜已深,手电筒也没电了,唯一的照明工具只有最原始的蜡烛和提灯,路原就是借着这样微弱的光芒,看清那木偶装置旁靠着的那一团勉强能被称之为人的“东西”的。
此人的脊椎骨已然断成了好几截,整个身体好像从头顶到双脚被什么巨兽掰折过。
青黑的皮挂在那副畸形的骨架上,头顶依稀还剩几绺枯草般的头发,脑袋甚至有一侧已经完全腐烂,露出下面灰色的头骨。
荒谬的是,他穿着一身优雅的白色衣裳,领口还有个小蝴蝶结,尽管已经破破烂烂,沾满污渍,裤腿的布料都已经和皮肉融为一体,但仍然能看出此人在正常人时期是个讲究的家
伙。
看到此人的一瞬间,黎应别瞬间面色惨白,忍不住背过身去呕吐。
路原虽然也很不适,但她还是尽力保持着体面,没有让自己太过失态。
“这就是……”路原开口说了三个月,感觉不对劲,立马改口,“你就是周寻芳?”
那“东西”张了张嘴,只勉强发出几个含糊不清的音节,紧接着他动了动手指,有脚步声从楼梯间传来,路原回头,满月夫人缓缓从楼下步行上来,在两人面前站定,替他回答。
“是我。”
“所以,女鬼至始至终都是你在操控,根本就没有什么满月夫人,你只是缝合了两具尸体,把她们变成了一个人,你和你那所谓的女儿一起被困在循环里,所谓天鹅湾的诅咒,根本就是针对你们两个人的诅咒。”
“你错了,因果关系不是这样的。”满月夫人面无表情地开口,声带震动发出人类的声音,“就凭我还没有那么大的能耐,艾斯黛诅咒了这个地方,她留下的怨念之力让天鹅湾变成了新的蜃楼,只有净化鬼涎之核,也就是怨念的力量孕育出的那个胎儿,才能够驱散迷雾,时间循环被打破,施加在我身上的不老不死之力,和赋予给纯真的无感之心也自然失效,这么多年了,我尝试过一万种去死的办法,我甚至把自己的骨头打断,可我仍然无法摆脱这具身体。”
“艾斯黛是神女,孕育出她的那个地方有着不老不死的秘密,她黑色的骨头可以维持肉身不腐,于是我把她和霍听月缝合在一起,让纯真能有个妈妈,她孤单的时候,总不能靠在我这个怪物怀里。”
“那么现在呢?现在诅咒没了,你应该可以去死了吧?”路原说。
“周寻芳,你不能死得这么痛快。”黎应别恢复过来,泄愤似得狠狠踢了那怪物一脚,那坨本就仅靠一些脆弱的皮肉组织维持连接的躯干,破抹布一样轻轻地倒在地上,好像一张没叠好的烂被子。
“我是个下人的孩子,你不喜欢我,可以把我扔进森林里喂蛇,但你居然无视我的人格,像对待牲口一样对我。”
他记忆里的周寻芳脊梁挺直,仪表堂堂,却有着最残忍的手段和最冷漠的心,现如今对着这个没有还手之力的怪物撒气,并不能让他心里好受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