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吧。柴束薪一边擦脸一边想。这就是个老妈子命。
等他和乌子虚将残肴收拾干净,木葛生又不知从哪滚了回来,这人浑身是雪,差点一头撞在柴束薪身上,“三九天!老三!咱们下山去吧!”
“下山?”乌子虚愣了愣,“先生睡了?”他们平时下山都是要和莫倾杯报备的,得到准允才能离开。
“不知道,管他的。”木葛生对着手心呵了一口气,犹嫌不暖,直接拎起坛子把剩下的酒都泼在手上,迅速搓热,“师父都快成精了,想瞒也瞒不住,但他老人家这会儿也没起来训人,肯定是懒得管了。”
柴束薪:“不可。”
乌子虚:“那走吧。”
木葛生噗嗤一声笑了,直接伸手揽过柴束薪的肩膀,“我说三九天啊,同是家主,你看看老三多潇洒,这儿也没外人,咱就别端着了,大好良夜,走着吧郎君”
柴束薪扳不过他,被一路拖着走,“木葛生你放手那不是潇洒,是近墨者黑!”
“近朱者赤?那老五可是朱的透透的了,我天天和老五在一块儿,也没见着三九天你夸我一句。”木葛生推着他边跑边乐,“要我说你这话都不对,什么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太俗啦!”
他们挨得太近了,木葛生身上酒香雪气,熏得人又冷又烫,柴束薪没怎么在夜里走过山路,跑得上气不接下气,“……那是什么?”
木葛生哈哈大笑着抓起一团雪,直接塞进了柴束薪领子里,扬声道:“要我说,合该是近春者雪,近酒者仙!”
柴束薪被雪冰的一个激灵,但他们跑得太快,身上暖意足够丰厚,他看着山阶尽头的满城灯火,松问童竟已经等在那里,旁边是无奈而笑的乌子虚。这两人应该是用了什么自家的秘法,缩地千里,自然不必走这漫长山路,“慢死了老四!”松问童在那吼,“你半夜发什么神经,非得走着下来?”
“吃多了吧,消消食。”乌子虚笑道。
“我们天算门下一穷二白,山鬼花钱花都花不出去,自然没有您二位点烟召轿的气派。”木葛生说着拉柴束薪下水,“你说是吧,三九天?”
柴束薪:“……什么?”
“行了,别卖惨了。”乌子虚简直拿这人没辙,“刚收租回来,钱管够。”
木葛生顿时眉开眼笑,“走走走!这会儿关山月正热闹,听曲儿去!”
几人勾肩搭背,柴束薪被挤在中间,一会儿想到木葛生方才的那句近酒者仙,一会儿想到不知此番妄为会气死几个长老,他今夜确实是喝了太多的酒了,脖颈处阵阵发烫。他又想,无常子在银杏书斋中,不能算老妈子,也不是大掌柜,那算是什么?
木葛生不知道又在笑什么,扯着嗓子唱出一段荒腔走板的西厢,这人估摸着是喝多了,越唱越开心,最后几乎笑的唱不下去,勾着松问童的脖子直乐,松问童差点没被他勒死,“老四你他娘的给我放手!”
木葛生笑的收不住,声音散进风里,“……别这么小气啊,都是好兄弟,借个肩膀呗。”
“你那是借肩膀?你他娘的怎么不把老五煮了再给他当饭吃?”
“诶你别说这事儿我还真干过”
又是一通吵嚷,柴束薪听着那些扯皮和大笑,觉得自己隐约抓住了什么。
那算是什么?
……是兄弟啊。
近春者雪,近酒者仙。此一夜,柴束薪算是充分领教了何为近酒者仙,走进关山月时他已经困得不行,似乎被谁抱上了楼,那之后仿佛又有许多酒盏,还有乱七八糟的莺莺与张生,直到他彻底被睡意吞噬,脑子里还是那句,近春者雪。
何为近春者雪?
第二日醒来时,柴束薪有些发愣,房间中杯盘狼藉,几人乱七八糟地睡在地上,他有些头痛地坐起来,宿醉方醒,一时间想不起来昨夜都发生了什么。
接着,他看到自己身上披着木葛生的大衣。
近春者雪。柴束薪没有想起昨夜到关山月后的诸多胡闹,但他记得,自己做了个梦。
梦里有少年跟在他背后,齿牙春色,那人用着评弹里幽情深深的婉转调子,悠悠然唱出一句:“面冷心不寒,人似红梅艳。”
“故名三九天。”
松问童醒的最早,推门进来就看见柴束薪愣愣地坐在椅子上,他走过去,在对方眼前打个响指,“我说你酒量可真是不怎么地醒了没?这是几?知不知道你是谁?”
柴束薪:“……三九天。”
松问童:“啥?”
“我说,三九天会下雪。”柴束薪慢慢地讲,“我是三九天。”
“得。”松问童翻个白眼,“这是还没醒呢。”
柴束薪确实还没酒醒,他接过松问童递来的解酒汤,墨子做饭素来重料,一口下去,胡椒和生姜的辛气直冲鼻腔,柴束薪被呛得直咳嗽,几乎辣出了满眼的泪。他想起木葛生说过,松问童做饭甚至会用舐红刀切菜,刀锋上铁锈荤腥,反而是一味特殊的佐料。
刀口舔血如舐红,此时此刻,他真正尝到了那刀锋的味道,爱欲妄念杀入肺腑,啸作一团烈火,直将那经年郁结搅得天翻地覆柴束薪猛地放下了碗,拿起一坛残酒就向门外冲去,把松问童吓了一跳,“我操,你要去哪儿?!”
他冲出厢房,在走廊上疾奔,一边跑一边大口地往嘴里灌酒,最后一头撞出门外,连人带酒砸碎在地,天旋地转中柴束薪耳边反复回荡着梦中的曲调,面冷心不寒,人似红梅艳,三九天,三九天,近春者雪,近酒者仙。
那人仍旧在他耳边咿咿呀呀地唱着,三九天你呀
柴束薪趴在地上,伸出手,握住了眼前的一捧新雪。
缓缓塞入口中。
不知过了多久,柴束薪终于睁开眼,他爬起来,眼神变得清明,像是神仙落地,大梦方醒,他走到关山月不远处的一棵树下,哇地吐了起来。
浊气尽除。
从此,便是焕然新生了。
不久便是元日,木葛生突然收到一封家信,竟是他久未联系的爹,少年将信看完,没什么反应,直到晚上吃饭时才宣布:“我要说个事儿。”
松问童和乌子虚马上撂了筷子。
柴束薪一时间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乌子虚跟他解释:“但凡老四在饭桌上摆出这个架势,那肯定是有大事儿了。”说完,很有些生无可恋,“老四你下回能不能等我们把饭吃完再说?每次给你收拾烂摊子,我至少得有三天消化不良。”
柴束薪意识到,木葛生要说的,大概确实不是什么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