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她现在觉得哪都好,哪都自在,离开千极教、不在恒氏兄弟的阴影笼罩下,便就是知晓魏盈君会对自己不利,她都觉得能够接受两者权衡取其轻就算现在必须一步一停顿硬生生撑着向前走,她也咬牙坚持住了。

然后被屋外迎面而来的寒风冻了个哆嗦。

魏盈君的居所并不在僻静之地,反而像是这片建筑群的中心。

一座座低矮的屋舍并不精致,甚至可以称是粗糙,只是屋舍位置有些特殊,她能模糊感觉到似乎是某种阵法之势星花谷大概恰是依据该阵法而建,但她的术道造诣还没有能叫她看一眼就轻易窥见如此大型的阵势的功用。

茂盛的植栽与园圃、菜地等作物交错其间,不知是使用了何等法子,经冬依然葱郁;而且山谷中不见雪意,即便是冷,也没有寒冻到封闭一切的地步,要达成这样的效果,并非完全的地利,必然还有一些术道的法子。

招秀跟在引路者的身后,慢慢前行。

她所见的人自然是女子居多。

短暂的几眼她像是见全了世间的厄难。

容颜有损已经是最轻的苦楚,其中疤痕还居次,失明的、残耳的苦痛更甚举目极多肢体残缺的人,甚至还有体态畸形的即便招秀早有准备,此刻都觉得像是跨进了某种荒诞陆离的所在。

但心里的酸楚又未弥漫开来,因为招秀能觉察到那些人之间的氛围。

她们清贫而快乐,残缺却又自由。

很多人脸上都带有一种近乎于坦然与平和的神情,安闲又不浸染戾气,以至于这样一个谷地,竟像是一方世外桃源一般。

招秀知道,契民之苦在于没有自由,没有力量,只能被欺凌,被践踏,被残害……女子在这样的世道又是更苦一些的。

所以苏星花选择留在西州之地,创立星花谷传下禅宗一脉,收留的都是这样苦难的人。

不是所有人都是苏星花都是魏盈君,不是所有人都能够登临绝峰、凌驾于万人之上仰望更高的所在,更多的人平凡而渺小,普通而庸碌,裹挟在西州千百年“契民”的窠臼里,成为叫这制度更加坚实的一块砖瓦,成为其下祭作牺牲的一抹骨血。

所以苏星花以禅道之理来化解她们的仇恨,来说服她们放下,来换取她们余生的安详。

走走停停,看着领路之人与这些人互相问候,看着一双双好奇的眼睛从自己身上扫过,冲她挥手的姿态像是在欢迎又一个新人的加入。

直到招秀一步都走不动,抱着拐杖全身都在颤抖,没有任何精力可以维系她继续前进。

领路人就近把她带到一处亭子暂歇。

她顾不得石桌寒冷,靠在上面就意识全无,陷入了短暂的晕厥。

没有人动她,直到她自己睁开眼睛,再度看到魏盈君的身影。

“你想要什么?”她再一次问道。

识得魏盈君全是在别人的记忆里,招秀是没有亲自与她当面的。

跟她的真正交集只在悬断山脉。

当时的场面而且不仅不愉快,反而结下仇怨魏盈君借九怀江水灵溃散,以天机下罪愆要夺她气运造化,被招秀以祭天的方式反噬回去,后又被岳元朔一刀斩碎化身,再度受创,以至于溃散的化身之灵意外落入简锐意之手,反倒助他突破先天。

这一连串意外落到任何人身上,都是重创,但招秀看魏盈君……依然是当年风采一般无二。

“论道。”灰衣的女道说。

招秀先怔,然后失笑:“我有什么资格,能与你论道?”

第0435章论道

招秀并不是真觉得自己没资格“论道”。

只是说,她所秉承的道,与修道界的道,与魏盈君的道,都不一样所有人的道都在天上,只有招秀的道,是在人间。

她若要证道,不是为了成仙,不是为了飞升,不是为了凌驾大道的本真,而是为了成全这个人世。

唯一相同的是,求道之路踽踽独行,谁都是一条黑路走到底的倔强,谁都有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决绝。

她靠坐在石桌边,拖着一副病弱之躯,要将肩臂与头颅撑起来都得竭尽全力,一个孩童都可以轻而易举地将她杀死,可此时此刻,她看向魏盈君的眼睛,依然坚定纯粹,并且秉承所执不可动摇。

“那日九怀江上,你悟得了什么道?”灰衣女道平静道。

招秀沉默。

不是不愿答,而是不知如何来解释。

她大可以讲是“活人之道”,就像当日归一阁地牢中对温相宜所说的那样,可如何活,如何使人活,她连自己都陷身囹圄,前路未卜,说出来都怕被人讥笑大言不惭、谤世无用。

她能令自我坚定,却是不能使他人信服。

“世间尊武重道,儒者并无立足之地。”魏盈君倒像是对招秀作过功课的,“东域种种,你能变革,恰是迎合上行齐心、下行百废之时,这无可厚非。然你所做,千年之前儒者皆已做过,你所悟,千年前的郁境皆已得悟。为何九怀江上,大道竟会因你而动?”

千年前,久远之时,郁境还未破碎前的盛世。

以儒来治人,上古之时已有儒术横行之机;儒道种种,在那些被埋葬的曾经已然大行其事。

即便岁月掩埋,儒道不行,存留的一些残卷薄典,传下的只字片语,依然能成为当今的至理名言。

她不过米粒之珠,怎堪与那时的日月争辉?

无怪魏盈君要问了,她到底悟得了什么,才会引发异象。

魏盈君追寻大道几近疯魔,当日能追至九怀江山,甚至借天之力要窥探玄机,定是因为招秀确实引动了一些在她看来不可思议的东西,招秀不怀疑她的论断,却也要自问,究竟有何特殊之处?

祭天之后,东域掌权者移居中陆天元山,权位空悬,原本存于东域的道派武门不是被毁就是移居,东域完全成了一个修道界真空地带,招秀赶着了一个好时候;当时天灾频繁,元气溃散,生民流离,四方天柱合一对东域反倒是最不利的,东域百废待兴,若说是地利也不为过;后来,东域新主对她言听计从,影阁阁主随她丈量东域,扶风楼众主事人予她辅翼良多,万众齐心,如此,天时地利人和皆在她,才有新的秩序。

但一域之治不是郁境之治,一方之道不是天下之道。

招秀对世人抱有大怜悯,有变革世间的野望,可到头来自己沦落至此不见天日,也是不争事实。

雪满山,登不上,冰塞川,渡不过,她虽心不馁意不绥,不肯服输,但行路如此之难啊。